当嬴成蟜听到“消”做“消散”讲解时,就察觉到事情有异了,内心和脸上都不免认真了些。

  待听魏牟子讲完一段话,看到魏牟子笑而不语地望着自己,他轻轻拍打了三下额头,顺着魏牟子所言去思考,道:

  “若消摇不是一种境界、一类状态。

  “而是一个过程、一个行动。

  “庄子这篇文章不是在阐述逍遥的美好,而是在教导如何消摇。

  “那就如君所说的一样。

  “斥鴳飞不了万米高,是自身习性所致,是其天生之态导致如此。

  “不理解鹏,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但斥鴳并不低于鹏,斥鴳和鹏本质是一样的。

  “消摇掉一切外物,回归本真,这才是庄子要告诉世人的道理。”

  魏牟眼含喜悦之色,连连点头,越看嬴成蟜越欢喜。

  愿意学庄子之学的人很少。

  学习庄子之学,能够懂得庄子之学的人更少。

  嬴成蟜的表现,让魏牟大生怜才之心。

  魏牟由衷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嬴子对庄子之学领悟极高,可以考虑深度学习庄子之学。”

  转过头,老人笑问呼:

  “呼,你懂了吗?”

  呼晃晃脑袋,提出疑问:

  “没懂。

  “斥鴳飞不高,而质疑飞得高的大鹏。

  “庄子所言,不就是在劝导世人做大鹏而不要做斥鴳吗?

  “大鹏振翅高飞,才能超脱消摇。

  “斥鴳只在树杈草木间徘徊,如何能够消摇呢?”

  魏牟看看一脸认真,眼底满是不解的呼,越发觉得嬴成蟜是一个好苗子了。

  在稷下学宫,学习庄子之学的人属于倒数第二梯队。

  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对庄子之学有所谬误的原因。

  待他们跟随魏牟,得知了真正的庄子之学,绝大多数都会离去,能剩一二人已是幸事。

  初通庄子之学的学子下一堂课不来,以致魏牟授课,堂堂多为新面孔。

  “嬴子既然知晓了,那便让嬴子来讲好了。”魏牟伸手示意,隐含期待:“授课一道,嬴子胜我多矣。”

  嬴成蟜苦笑着告罪一声,低头沉吟,组织语言。

  待他抬头时,正对上呼的求知眼神。

  嬴成蟜指着自己说道:

  “我生来就是秦国王公子,我吃穿住用都要远远高于世人。”

  指着呼:

  “而你生来不是王公子,你能够说出我在秦国的吃穿住用吗?”

  呼摇摇头,这他哪里说得出来?

  嬴成蟜又道:

  “那么,你觉得自己应该受到鄙夷吗?”

  呼又摇摇头。

  他不知道秦国王公子吃穿住用,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这为什么要受到鄙夷呢?

  当呼脑袋停止晃动后,就看到主君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在主君鼓励的眼神中,呼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感。

  他迅速抓住,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我是斥鴳,主君是鹏!

  “我不理解主君不该受到鄙夷,斥鴳不理解鹏同样不该受到鄙夷!”

  魏牟鼓掌叫“彩”,笑着夸赞道:

  “嬴子授课,有九霄那么高。

  “孔子因材施教,嬴子因人施教,有异曲同工之妙。”

  嬴成蟜连连摆手,不敢承如此赞誉:

  “孔子学究天人,既能够看出来人善于学什么,又能够教给来人所善之学。

  “而我不过是与呼朝夕相处,对呼有所了解,能够按照呼的生活阅历教学罢了。

  “这没有什么可称道的。”

  魏牟对于嬴成蟜这谦逊表现也甚是满意,连连赞赏,连连点头。

  但这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嬴成蟜要是一脸傲气地应下夸赞,魏牟就会觉得少年人当有此意气了。

  老人双眼笑成一条缝,点指着桌案上快要被风吃干抹净的“消摇”二字:

  “请嬴子继续说,这二字才是重中之重。”

  嬴成蟜先对老人道了声“那小子就班门弄斧了”,这才对着呼说道:

  “你生来不是王公子,你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王公子吗?”

  “不能。”呼想了一下后,应道。

  他想这一下不是在想问题本身,而是在想“成为王公子”这件事。

  他这辈子从来就没对自己有这么大期望。

  以致于就算是听到假设性问题,脑袋也要反应一下才行。

  嬴成蟜直视呼:

  “不能成为王公子不是你的过错,就像斥鴳成为不了鹏也不是斥鴳过错。

  “只有生而为鲲,才能化为鹏。

  “有些事,天生有就有,天生没有就没有。”

  嬴成蟜停顿,给呼反应时间。

  片刻后,看到呼点了头,眼中露出明了之色,少年才继续往下说道:

  “庄子说楚之冥灵以五百岁为春秋,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

  “而人之最长寿者,莫过于活了八百岁的彭祖。

  “以彭祖的寿数与冥灵、大椿相比,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我原本以为庄子此言是在说彭祖可悲,听了魏牟子所言,才知道庄子说的是‘比较寿数’这件事可悲。

  “就像我从小见惯了异宝,吃惯了山珍。

  “你若是和我比这些,岂不是一件自寻烦恼的事吗?

  “你我二人共赏异宝,我能讲出异宝质地、值几多钱财,而你却什么都讲不出来。

  “服侍我们的人见之,夸赞我博学而讥讽你无知,你会在意吗?”

  若是呼没有听主君讲这段话,还会在意。

  听了主君所言,明了了道理。

  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在意。

  嬴成蟜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又道:

  “一个人说你不在意,十个人说呢?百个人说呢?

  “千人、万人、乃至天下人呢?”

  呼迟迟没有摇头,想着天下人都嘲讽自己的模样,不由得额头生出了冷汗。

  他脸上有一丝恐慌之色,苦笑连连:

  “我没有办法不在意。

  “若是这样,我不如死了。”

  “外界看法,与你何加焉?”嬴成蟜反问一句,道:“为甚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呢?”

  呼一下子想到了师长所教授的最后一课。

  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自己才是中心,才是最重要的。

  师长的音容笑貌在心中闪过,呼眼含热泪,在这一刻完完全全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想我明白了主君之意,但我做不到。”他抹着双眼说道:“让主君失望了,我没有办法完全不在意外界的声音、看法,我不能消摇。”

  嬴成蟜望着突然涌出热泪的呼,平淡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失望。”

  桌案上,“消摇”二字消失无踪,被风带到海角天涯。

  魏牟望着朗朗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位隐居在山谷,自得其乐的老友庄周。

  他当初年岁比庄周小得多,现在相貌却是比庄周还要老了。

  老人双目如弯月,温和地道:

  “庄子不会因为你不能消摇而失望,只会想着如何让你能消摇。”

  老人侧目,注视着少年:

  “我听完嬴子的讲解,还想要再和嬴子多说几句话。

  “斥鴳与鹏的差距,是不可以改变的。

  “可在村中生活的人,和远行千里的人,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在村中生活的人,没有远行千里的人见识多。

  “所以村中生活的人就应该都远行千里吗?不想远行千里只想待在村中的人就是该被嘲笑的吗?

  “不是的。

  “有人愿意在村中生活,有人愿意远行千里。

  “这是两人的选择差异,没有对错是非之分。

  “所谓的对错是非,都来源于人。

  “来源于人制定的仁义礼乐,来源于所谓的道德、法令。

  “窃一个钩玉的人是贼人,当诛。

  “盗一个国家的人,就成了诸侯。

  “仁义、礼乐、道德、法令,都是统治者统治天下的工具罢了。

  “带来动乱的不是别人,正是列国之诸侯也。

  “所谓帝王,是天下百姓推举出来的共主,是百姓为了利己身而尊奉的人。

  “现在列国诸侯对待百姓都如同对待奴隶,没有做利于百姓的事。

  “他们虽然以王自命,但不是王。”

  老人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放肆言论了。

  他激动莫名,高举着双手,尽情为已故的庄子宣泄思想:

  “当今之世。

  “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是。

  “而儒学、墨学,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这难道不可笑吗?

  “诸子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

  “要结束这个黑暗时代,所有人都应当隐居避世,这样就能逃避刑法免去祸患,保证自身安全。

  “如此一来,就能让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天子没有臣,就没有执行其命令的人,就无法迫害百姓。

  “诸侯没有友,就没有帮助他们的人,就无法奴役治下的民。

  “没有臣的天子还是天子吗?

  “没有友的诸侯还是诸侯吗?

  “天下没有了天子,没有了诸侯,就没有动乱残害。

  “没有帝王的天下,将回归到最原始最质朴的状态,按照道来运转。

  “那什么是道呢?

  “道是天地万物产生、发展的根源。

  “道即是物。

  “一花一草一木一人一猪一牛一马一羊一天一地皆是道。

  “道动便是物动,乃生天地万物。

  “这个时候,没有人为干涉。

  “一切都按照道,按照自然来运行,消摇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老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呼吸有些许不畅,扶着桌子大口喘息了好一阵。

  呼上前搀扶着老人,忧心地劝道:

  “我明白了,我知道什么是消摇了,魏牟子不必再多说了。”

  魏牟子大口喘息,侧目看呼。

  他双目像是两颗星,星中燃烧着火苗。

  他畅意诉说,便是以星星之火而燎原。

  一直安坐的嬴成蟜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些,他也有星星之火。

  只是今日时候未到,暂还不能燎原。

  老人一坐下,大笑着道:

  “呼!你还不懂!

  “我知道你的脾性,在之后的日子你会去强迫让自身不在意他人看法,努力消摇。

  “但你越执意消摇,反而越不能消摇。

  “这叫空者为空累。

  “追求‘空’的人,会因为过于执着于‘空’的境界而受到束缚。

  “想要什么都不在意,这也是一种在意,明白吗?

  “但你现在不想消摇,还是如此在意世人之见,那就会陷入欲。

  “这叫欲者为欲殆。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被欲望所驱使的人,会因为欲望的无限膨胀而陷入危险。

  “一味追求欲望,就算没有危险,最终也只会使自己陷入无尽的追求中,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快乐。

  “我以人间最大的欲望,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人人都想为天子,可天子只有一个,那些争为天子的失败者最后多只有死路一条。

  “呼,不要做欲望的奴隶。”

  嬴成蟜听到这里,觉得魏牟子要是生在现代,应该对于社会日渐的躺平现象很是欣慰。

  卷不动就不卷了。

  大家都不卷,看资本最后怎么办。

  嬴成蟜深有感触,呼深感懵逼。

  不让消摇,又不让不逍遥。

  这正反话都让庄子说了,庄子到底让人怎么做?

  呼很疑惑,但没有问询,因为他担忧魏牟状态。

  像是发狂疾。

  但了解呼的魏牟都不需要看呼疑惑的表情,就知道呼不懂。

  呼要是听到这些就能懂,也不会成为公孙龙确定弟子们都听没听明白的标杆了。

  老人重重拍了三下桌案,大声道:

  “空应空之空。

  “你要做到空,但不能是刻意去否定一切。

  “而是应该包容一切,看见了也不在意,达到无所执的状态。

  “欲应欲之欲。

  “你要追求欲,但不能是一味追求自己所想。

  “而是应该看淡得失,一直到得到欢喜,得不到才是寻常的状态。

  “你不必沮丧。

  “我所说的这些,不只是你很难做到,世人全都很难做到。

  “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而不是你的问题。”

  老人看看呼,最后看看嬴成蟜,轻轻叹息一声:

  “世人若都学庄子。

  “一朝返自在,一得平生快。”

  嬴成蟜知道老人在看着自己。

  他沉默片刻,道:

  “庄子无力改变天下。

  “选择避世,这无可厚非。

  “我有这个能力去改变。

  “我若选择避世,这不对。”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