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魏牟不是因自己而走,嬴成蟜的心就安了大半。

  他当稷下学宫祭酒时就有这层担心。

  担心因为年纪小资历少,而引起稷下先生们的普遍不满。

  看来并没有。

  嬴成蟜内心笑了一下。

  也是。

  为子之人,当为子事。

  会计较这些小事的人,哪里会成为诸子呢?

  少年沉吟片刻,正色道:

  “不知先生想与小子在哪里论辩呢?”

  魏牟一听这句反问,就知道眼前少年对庄子之学不敢说精研,但一定有过深入了解。

  他既哀伤又欣慰,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用戏谑的口气说道:

  “禹台,如何?”

  嬴成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可以。”

  “嬴子讲心学。说每个人都应该顺从自己的内心,走出自己的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庄子之路摆在人前,供人选择呢?”

  “庄子之学是避世学问,而稷下学宫需要的是入世学问。我为稷下学宫祭酒,我的路就是给天下找一条出路。先生要在禹台和我论庄子,就是在挡我的路。”

  魏牟脸色有异。

  不知道心中究竟是忧大过喜,还是喜大过忧。

  他低头拍拍衣衫,那上面其实没有尘土。

  “那在这里论辩,如何?”魏牟笑指呼:“所闻者,仅呼一人是也。”

  嬴成蟜盯着魏牟的眼睛,犹豫片刻,诚心实意地道:

  “在这里与先生论辩,是小子所想要的,但小子却给不了先生想要的。

  “当今乱世,小子不会传承庄子之学。

  “先生若是不想要这门学问在稷下学宫失传,只能自己来教。

  “如此,先生还想要与小子论辩吗?”

  魏牟嘴角牵动,强颜欢笑道:

  “真就一点希望都不给?怎么当了祭酒,反而不好说话了呢?和荀子、邹子一个模样。”

  嬴成蟜指着禹台的方向:

  “禹台从来没有封禁过,稷下学宫任何先生想要在禹台授课都可以,先生可以去禹台授课嘛。”

  魏牟面有恼色,轻轻一拍石桌,震起一片尘埃:

  “我要是有你的号召力,我早去禹台授课了。你不与我论辩,哪里会有人来听我讲庄子之学?”

  嬴成蟜笑而不语,半点口风也不露。

  魏牟等了半晌,终是泄了气,身子矮了数寸,摆手无奈道:

  “罢了。

  “我只求在此与嬴子论辩一番庄子之学,其他甚都不求了,可否?”

  嬴成蟜点点头,笑着说道:

  “先生执意论辩,半点不逍遥,已经不庄子了。”

  魏牟微微愕然,没想到嬴成蟜说开始就开始,且一上来不谈道理先攻击人。

  不知为什么,他心情竟好了许多,笑着点指嬴成蟜:

  “先发制人,这很嬴子。

  “我正不知从何处与嬴子论,嬴子倒是起了个好头,那就从消摇开始吧。

  “嬴子以为,什么是消摇呢?”

  嬴成蟜并不知道魏牟说的是“消摇”不是“逍遥”,音同字不同。

  他摊开手:

  “庄子不是专为逍遥写过一篇吗?

  “鲲鹏展翅九万里。

  “逍遥,就是自由。”

  魏牟哈哈大笑:

  “原来嬴子也和世人一样,对庄子之学产生误解啊!

  “世人对消摇的见解,大多和嬴子是一样的,可这却实实在在曲解了庄子呀。”

  魏牟站起身,双臂在身体两侧上下舒展,像是鸟类羽翼一般,高声吟诵:

  “《齐谐》中记载: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鹏迁徙时,翅膀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的波涛。

  “鹏奋起而飞,旋转扶摇而上直冲九万里高空,乘着六月的大风离开了北海。”

  老人站着,高于少年。

  他低头俯视坐着的嬴成蟜,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飞得高,飞得远,得以俯视苍生,这是不是就是嬴子以为的消摇。”

  嬴成蟜也站起来,十岁少年的身高不及老人,与魏牟说话仍然要微微仰头。

  少年索性站到了石凳上,这下子他终于比老人高,可以俯视着老人说话了。

  他俯视着老人,也是傲气十足:

  “庄子在文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鹏飞九万里,斥鴳(yan四声)不理解。

  “斥鴳说它猛地用力,也就能飞到树枝顶上。有时还飞不上去,只能落在地上。这样不也很好吗?何必要飞到九万里那么高一直向南呢?

  “斥鴳、鹏,就是小、大的区别,斥鴳怎么会理解鹏的想法呢?

  “生活在村中的人,吃饭都在家中,身上不需要带干粮。

  “去百里之外的人,路上要走一日,就需要准备一日的干粮。

  “而去千里之外的人,就需要准备三月之粮了。

  “没有出过村的人,看到将行千里的人准备如此多干粮,不理解是应该的。

  “朝菌朝生暮死,不知道一天之中有日夜之分。

  “蟪(hui四声)蛄(ku一声)夏天生夏天死,不知道夏之前的春,也不知道夏之后的秋。

  “相传楚国的南方有名叫做冥灵的大树。

  “在它的生命中,五百年相当于人的一春、一秋。

  “上古更有一棵叫做大椿(chun一声)的树。

  “它活八千年,相当于人活一春,一秋。

  “人之中寿命最长的人,就是活到八百岁的彭祖。

  “彭祖与冥灵、大椿比寿命,这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

  “小聪明不如大智慧,寿命短者不能理解寿命长者。

  “那些才智胜任一个官职、能力在一乡中优秀出众、德行能符合君王心意、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人。

  “他们看待自己时很骄傲,认为自己很了不起,这其实也只是斥鴳的见识。

  “在他们之上,还有宋荣子。

  “世人都赞誉宋荣子,也不会让宋荣子感到鼓舞。世人都诽谤宋荣子,宋荣子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

  “宋荣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的才识足以辨明,外界荣辱于自身无关,宋荣子的境界就已经很高了。

  “但宋荣子之上还有没有人呢?肯定还是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列子能御风而行,可以在天上飞十五天后才落到地面上,这已经很令人羡慕了。

  “但列子虽然可免于行走的劳苦,却还是要依赖风。

  “没有风,列子就飞不起来,这还是有所凭借。

  “真正的逍遥,不需要任何凭借。

  “人如果能够遵循自然的本性,把握阴、阳、风、雨、晦、明等宇宙万物的规律变化,就能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

  “至人不会刻意让人知道自己,神人不会刻意在世人面前彰显功劳,圣人不会刻意扬名世间。

  “寻求超脱,寻求自由。

  “无所凭借,此乃逍遥。”

  一旁的呼听得恨不得拍掌叫彩。

  他只知道主君善于形名之学,善于心学,还从来不知道主君对于庄子之学也了解这么深。

  呼仰视着嬴成蟜。

  看着日头下初显俊郎、一身傲气的少年,觉得自家主君仿若神人。

  魏牟在旁看到呼的神色,竟是气笑了。

  他虽然拜在公孙龙门下,但最擅长的不是形名之学,而是庄子之学。

  公孙龙对待魏牟迥异于与其他弟子,是平辈论交。

  两人亦师亦友,学问各有所长。

  魏牟作为稷下先生,一直在稷下学宫讲庄子之学。

  嬴成蟜说的这篇文章,魏牟讲过三四遍,呼也是听过的。

  但凡呼当初要是稍微认真一点,此刻也不至于有这个表现。

  “呼。”魏牟指着自己:“你难道没有听我讲过这篇文章吗?”

  呼有些窘迫,低着头,实话实说道:

  “我对庄子之学并不感兴趣。

  “是因为看先生上课人少,才过去占席充个数目。

  “况且……我认为主君对庄子之学的了解,比魏牟子要强一些。”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魏牟无语问苍天,笑道:

  “我还没有说,你便判我输了。

  “看在你我之间这许多年的交情,我给你一个说原因的机会。”

  提到原因,呼就理直气壮了。

  他挺直身体,毫无愧色地道:

  “魏牟子说给我讲过这篇文章,可我的记忆中却没有一点印象,我上课的时候是从来不睡觉的。

  “我虽然是为了充数才去听魏牟子的课,但我一直都在学堂里坐着听啊,为什么现在会没有印象呢?

  “这是因为魏牟子没有给我讲明白,我没有听懂魏牟子讲的庄子之学。

  “我知道我自己蠢笨。

  “但同样的文章,主君讲的我就能听明白,理解其中的意思。

  “这不就证明主君至少在这篇文章上,对庄子学问的了解比魏牟子还要深吗?”

  魏牟子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品味什么名茶,微微颔首说道:

  “越能给他人讲明白,越证明对所讲学说知的深。

  “这是一个我反驳不了的原因,是一个不错的道理。

  “希望我今天所讲,能够让你听得懂,听明白。”

  魏牟仰头,冲高高在上的嬴成蟜招招手,笑道:

  “站那么高不累吗?下来吧。”

  嬴成蟜跳下石凳,拍拍尘土坐下,伸手示意魏牟可以说了。

  《逍遥游》这篇文章此时还没有名字。

  在后世,这是高中语文必学文章之一。

  要说庄子其他理念,嬴成蟜自认比不上眼前专精庄子学问的魏牟。

  但逍遥……嬴成蟜自认,他对《逍遥游》这篇文章的了解,比后面因为兴趣爱好看的心学、刑名之学要深得多。

  因为心学、刑名之学是一个大类,有多种解释,多种思维。

  而《逍遥游》只是一篇文章。

  在翻译上或许会有一些细微不同,但在提炼的思想上是统一的。

  嬴成蟜还真不太相信,魏牟能把逍遥两字说出什么花来。

  魏牟用手指蘸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消摇”二字。

  他刚以齐文书就完,忽然想起少年不会齐文,脸上带着歉意:

  “抱歉,我以秦文重写。”

  他探出手,正要把桌案上水渍抹掉。

  嬴成蟜伸手抓住了魏牟的手:

  “不必,我识得。”

  嬴成蟜指着桌案上的水渍:

  “逍、遥。”

  嬴成蟜不是错认“消”为“逍”,而是古代有太多的通假字。

  “消”通“逍”,这对于嬴成蟜而言是一个常识。

  魏牟饶有深意地看了嬴成蟜一眼。

  嬴成蟜上次讲课就在四日前,课上依然表现了自己不会齐文的囧状。

  魏牟肯定自己没有记错,因为他就在第三排听课。

  老人思索片刻,摇摇头。

  他都要走的人了,还管这些事做甚?

  知道其中原因如何,不知道其中原因又如何,遂没有就这个问题探究。

  嬴成蟜看到魏牟摇头,也摇摇头。

  他有意要魏牟知道他懂齐文。

  若是魏牟会就这个问题询问、试探,那证明魏牟还有留下的可能性。

  若是不管不问,那留下的可能性就真不大了。

  庄子一脉之所以在稷下学宫只有魏牟一根独苗,就是因为那些真正通庄子之学的大家都避世修自身。

  后世命名的道家,常将老子和庄子混为一谈,合并为老庄学问。

  但二者实际上是不同的。

  老子给出的是治世学问。

  而庄子在学习老子之学后,加入自身思考,形成自己的避世学问。

  魏牟轻咳一声,拉回嬴成蟜注意力:

  “消者,消解也。

  “摇者,摇动也。

  “庄子先说鲲,后说鹏,是因为鲲化为鹏的过程,就是消摇。

  “鲲消解表相,摇身一变而为鹏,向着所求而追,这才是消摇。

  “若是按照你的理解,鹏遨游九万里,自由超脱便是逍遥的话,那鲲化为鹏这一段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后面所说的斥鴳、朝菌、蟪蛄,解释有失偏颇。

  “斥鴳不理解鹏,朝菌不知日夜,蟪蛄不知春秋,这都是他们与生俱来的。

  “斥鴳飞不到九万里就不如鹏了?

  “斥鴳本来就飞不了那么高,为什么要强行去理解鹏呢?按照自身习难道是不对的吗?

  “消解掉外界的见解,摇散那些与你无关的束缚,这个过程就是消摇。

  “这样才能理解天地万物之理,与天地合一,与万物共生。”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