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飞站在布帛下,乞儿“嘿嘿”的傻笑声听的他血压升高,眼中愠色飞速加深,积如深渊。

  [民!民!民!!!]

  他在心中大声咆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三年时间。

  三千门客毕生心血,千挑万改,每一个字都经过数十乃至上百次推敲。

  乃敢在有了孔圣人所著的《春秋》之后,再出一本《春秋》!

  这是何等大的气魄?

  这是何等大的著作?

  三千门客修此书修至改无可改,乃敢悬书东门,一字千金。

  最精于学问的百来名门客,在相邦府厢房中严阵以待。

  待有子来访。

  姚贾、顿弱,两位无双辩者在相邦府大堂等着。

  等就书论辩。

  子没等来,等来一个乞儿!

  不就书中学问论辩,要删一个“之”!

  鹏飞虽不如姚贾、顿弱两名辩者博闻强记,将《吕氏春秋》一共二十余万字全部背在脑海。

  但作为编撰者之一,鹏飞对于《吕氏春秋》地位开篇《孟春纪》还是背的下来的。

  都不需要看布帛。

  鹏飞看到乞儿手指指向,就能判断出乞儿指着的两个“之”在《孟春纪》,且能知道在《孟春纪》什么方位。

  第一个“之”字,是“孟春之月”的“之”。

  第二个“之”字,是“立春之日”的“之”。

  孟春之月,春天的第一个月。

  立春之日,立春的那一天。

  这两个“之”的用法相同,意思都是“的”,语气助词。

  理论来讲,都可以删去。

  孟春之月、孟春月,立春之日、立春日,意思完全一样。

  《吕氏春秋》之所以用“之”,第一个主要是为了对仗工整。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

  第二个主要是时人文字习惯。

  “之乎者也”这四个字,是时人文章必不可少,所用最频的四个字。

  以城门头上悬挂大木牌上的字作为规则为准——但有可增、删、改一字者,赏千金!

  乞儿所提出的删“之”完全没有问题。

  但在鹏飞看来,此事就完全不是这么个事,这千金根本就不是为这些民商准备的!

  从考虑,此事是彰显主君权势。

  从文化考虑,此事是探讨学问,精益求精铸造经典。

  这么高大上的事,怎么会扯到一个“之”字上啊!

  鹏飞愤怒窝火,无语至极。

  就像是世界围棋大赛上,柯洁因为没把吃掉的棋子放入棋盖而被罚输一局。

  偏此时,乞儿还在拱火,像是看不到鹏飞难看脸色一样:

  “这个也不能删吗?那我再往下找找看。”

  乞儿说着话,近前数步。

  鹏飞怒气填膺,气的一时不能动,没能即时拦住乞儿。

  乞儿走到两块布帛之下。

  指甲缝中满是污泥的手指,在墨字工整漂亮的右侧布帛上下滑,带出一道浅黑色的污痕,寻找下一个“之”。

  “滚!”鹏飞气炸:“把你的脏手从《吕氏春秋》上拿开!”

  他扣住乞儿肩膀,向后猛一用力,竟是一下子把乞儿甩出近一丈,砸倒了四五个围观民众。

  这年代的读书人都会个三招两式。

  人群惊呼一片,快速散去。

  乞儿在地上轱辘两圈卸去剩余力道,面生怒色,翻身而起。

  他正要给这鸟书生几分颜色,让这鸟书生记住什么叫别拿自己的爱好挑战别人的饭碗。

  刚冲两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做作的“哎呦”一声,一坐在了地上。

  “秦相说话不算话!秦相门人打人了!秦相千金不给啊!”乞儿大声哭嚎,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三句话连提三次秦相。

  鹏飞脸色大变,“噔噔噔”跑到乞儿面前,面红耳赤地大喊:

  “你胡说个甚!分明是你贼人胡搅蛮缠!

  “‘之乎者也’哪本文章不用?哪有挑‘之’的!”

  鹏飞不说话还好。

  这一说话,周围围观的这些不识字的咸阳人士纷纷眼睛大亮,毕生理解能力都用在了理解鹏飞的话上。

  一个胖乎乎的商贾挡在鹏飞面前,殷切且疯狂地道:

  “这个‘之’能删对不对?!能删对不对!”

  一个机灵的不识字农夫记下了乞儿所指的“之”字外形,冲到布帛前,指着一个“之”字大喊:

  “乃公也要删‘之’,这个‘之’是我的!谁也别和乃公抢!”

  一人敢冲,十人敢随。

  十人敢上,百人敢跟。

  民众一窝蜂地冲了上去,争抢《吕氏春秋》中的“之”字。

  “千金!我有千金了!哈哈哈!千金啊!”

  “千金在哪得?在哪得啊?”

  “相邦肯定在相邦府,相邦府是官府,肯定在官府一条街!”

  “章台街!大家去章台街!”

  “……”

  咸阳东城门,乱成一锅粥。

  得主君命令,亲自微服出行,赶来收回所有廷尉府暗线的赵底在百米外看着乱糟糟的东门下一脸懵逼。

  [这情景,应该不用收人了吧?]

  [呸!底在想甚,这还收个屁啊!出大事了!]

  数百米外,和世父秦傒、兄长嬴政同乘一辆驷马高车飞速赶来的嬴成蟜听见外面骚乱,心知不妙。

  他掀开车帘,呼的背影和东门乱象齐入少年之眼。

  “完了!”少年小手“啪”的一声覆在脸上,慢慢蹭下。

  秦傒冷哼一声,极为不喜地说道:

  “吕不韦想以此再涨权势,以朝堂群臣不敢言的结果使相权大涨,加强对我国的掌控力。

  “我以一个最低的乞儿使他谋划成空——他的一字千金如此正式,却被一个乞儿以儿戏的手段强破。

  “我等要让秦臣尽知,他吕不韦的话连一个乞儿都敢不听,大落相权!

  “不仅如此,此计还有二段。

  “一字千金这四个字,是他吕不韦自己提出来的。

  “现场之人数百有余,这便是数十万金!

  “莫说吕不韦不会拿,就算他会。

  “他商会已散,上哪里求取数十万金分发?

  “商君徙木立信取信于民,他吕不韦效仿为之,效仿出个笑话。

  “一字千金,失信于民!

  “此计乃华阳太后、赵太后,还有诸位忠耿大臣共同定下,闻者皆称乃是绝妙之计,唯你这竖子在这唉声叹气!”

  眼前小侄子双手用力搓脸不搭理自己,秦傒扭头去问大侄子:

  “王上以为如何?”

  秦王政双目眯起,颔首赞道:

  “计是好计……”

  余音未完,似语未尽。

  秦傒听出来了,面色越发不喜:

  “王上有话不妨直言。”

  [这俩竖子都装甚啊?]

  [我等八人挟门下智者共参,方出来这一条绝妙之计,你俩有甚可说?]

  秦王政如鹰隼的目中闪过一抹锋锐之色:

  “若是这乞儿死在当场,死在寡人仲父的门客手中,此计就更妙了。”

  秦傒虽口中敬称“王上”,内心实则对秦王政很轻视,根本就没指望让一个隐宫女登天的大侄子能说出什么来,初听不以为然。

  待秦王政言语在其脑中过了一遍,这位秦国宗室之首双目微睁,惊色闪烁,扭首望大侄。

  [好心狠的小子……这点简直和秦子楚一模一样!]

  [那个隐宫女……真的是吕不韦杀的吗?]

  “若是那乞儿死了,吕不韦不仅会失信,还会失去他一直奉行的仁义假名。

  “王上一人之智,胜过我等所有。”

  秦王政一脸谦逊地道:

  “世父谬赞了。

  “《晏子》有云: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先有了世父提出的绝妙之计,才有了寡人所说的完善之举。

  “若是没有此计,那寡人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

  “寡人需先有世父以及一众大臣的尽心辅佐,才有后智可言。”

  秦王政这话说的真挚而诚恳,还是建立在事实之上。

  秦傒怎么听都不像客套话。

  宗正缓缓点头,面色缓和不少,心里极为受用。

  [此子为太子时各门功课皆为上上之选,为王昏招迭出。]

  [还以为他是因权力而迷失,原来这都是他想展现出来的。]

  [此子比成蟜心狠、善言、有城府……确实更适合为王。]

  [呵,我早该想到的。]

  [秦子楚这个畜生悉心教导数年之功,再良善之人也良善不得。]

  宗正眼神瞥向除了小时候爱往自己身上吐口水外,一向良善的小侄子。

  小侄子不搓脸了,靠着车厢壁怔怔坐着,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成蟜!”秦傒声音加沉、加重、加大,欲叫醒小侄子。

  “作甚。”嬴成蟜目光偏到世父身上,无神无采。

  秦傒本来落下去的气又起来了,没好气地道:

  “这副死样子是作甚?你是不是和王上一个想法?

  “此计是不完美,但你也不用这样子吧?”

  少年长长叹了口气,接受现实:

  “我出门之前都和世父说了,没计别硬憋。

  “不完美?

  “对师长而言,这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秦王政,宗正秦傒目光同时微凝,异口同声地道:

  “此话何意?”

  嬴成蟜自幼即有神童之名。

  一路走来,所作所为一直在证明其并非只是年少神异,而是越大越神异。

  秦王政、宗正秦傒虽根本不知道计错何处,却对少年判断极为相信。

  “你们啊,根本就不懂师长真正想要什么。权势只是他通向最终路途的必要手段,而不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少年掀开车帘一角,对呼说道:“不用去了,回宫吧。”

  “唯。”呼应声,一脸遗憾。

  他还想看主君舌辩群雄呢。

  自从离开稷下学宫,主君好久都没有展现学识了。

  呼勒缰绳,控制四马转向后,回首最后看了一眼东城门。

  就这么一会,更乱了……

  东城门角落,被挤成一团的鹏飞一脸绝望。

  他不明白,相邦府上上下下幕僚门客共同计议,以为妙绝的一字千金之计,怎么就为一个乞儿所破。

  怎么一瞬间,事情就变成糟到不能再糟的模样了。

  他强提心气,暗攒力气,挤到赵底埋在人群中的暗线旁边:

  “快去相邦府告知相邦!”

  相邦府,主堂。

  吕不韦依旧在批阅奏章,一笔一划记录详实。

  竹简中,站着跑回来的赵底和从东城门跑回来的暗线。

  暗线口条清晰,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东城门发生的所有事。

  场间吕不韦心腹尽皆面色一变,在主君面前就忍不住骂开了:

  “鹏飞竖子!”

  “这个废物!”

  “误了主君大事!死不足惜!”

  “怎能动手?其智何昏!”

  “该我亲去的!嗐!”

  心腹闻讯大乱,吕不韦却像是没有闻听讯息一样。

  正值壮年,鬓角白发却每日剧增,越来越像一个老者的吕不韦下笔如有神,锋走龙蛇,一气呵成,搁笔于案。

  吕不韦身后,随侍的小吏捡起吕不韦刚批阅好的竹简,拿到另一个桌案上。

  另一个桌案边还有一个小吏,在这冬日来临之际手拿竹扇,轻扇桌案。

  待竹简墨渍干涸,扇风小吏卷起竹简,仔细摞在比其他八摞竹简矮半尺的一摞竹简之上。

  “主君。”李斯上前一步,略显木讷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厉。

  “说。”吕不韦双手交叉,左手轻捏右手手指关节。

  整个秦国所有的奏章都要他一个人来批阅,致使他右手大拇指、食指只要一用力就酸疼。

  李斯得到许可,不去管他人,只望着主君,沉声道:

  “斯有一计,可破此局。

  “守宫断尾以求生。(注1)

  “事已至此,当断则断。

  “将所有事都推在鹏飞身上。

  “一字千金乃鹏飞一人所语,与主君无关,与相邦府无关!”

  顿弱、姚贾、甘罗、赵地等人心皆有异。

  聪明如他们,哪里听不出李斯此言是要舍弃鹏飞。

  如此大事,若要平息,唯死而已。

  唯有嫪毐,不知道此计会导致鹏飞身死,还在咒骂:

  “通古说的不错!

  “鹏飞这鸟人办错了事!就该自己担着!自己拉的屎自己吃!

  “主君,就这么办吧!”

  吕不韦不理这蛮子,抬眼望李斯这个在稷下学宫闯下偌大名头之人,抿着嘴说道:

  “李斯啊,今你和鹏飞互换,你愿死吗?”

  李斯心思转的极快,临时作答还能拉上嫪毐分担火力:

  “嫪兄所言虽粗,却极为有理,自己拉的屎自己吃!若斯坏了主君大事,斯当自尽!”

  嫪毐大惊:

  “哎?甚死不死的?通古你说清楚!乃公可没说死!”

  吕不韦深深看了李斯一眼,对心腹的心性重新做了评价:

  “以你所学,本应入廷尉府大展拳脚。

  “但你今日所言,让本相断了念头。

  “廷尉府乃是执行秦律之地,是我国最公正最公允之地。

  “而你,不公允。

  “汝为解决事情不择手段。

  “让你入廷尉府,不知将生多少冤假错案。”

  “斯有错!斯只想为主君分忧!”李通古低头认错。

  吕不韦如同没听到一般,呆坐着,左手无意识右手指关节。

  [怎会出此计呢?]

  [是公子帮了我……]

  [还是这帮蠢货议计时,没叫公子……]

  一个时辰后,堂外有人敲门。

  吕不韦点点头,甘罗放敲门之人进来。

  “奉主君公子成蟜之命,请相邦大人入宫一叙。”呼不卑不亢。

  吕不韦展颜一笑,搁笔起身:

  “巧了。

  “本相也正好有事,需要当面询问长安君。

  “嫪毐备车!”

  …………

  【注1:守宫,壁虎。】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