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物?为何悬挂于此?”一名身着粗布衣衫的农夫仗着一把子力气,挤到前排,盯着布帛的眼神炽热。

  他目光梭巡,期待能找到那根自小就从长辈口中听说,价值五十金的木柱子。

  他没有找到。

  农夫有些灰心,抬头望着那两卷从来没有在东门出现的布帛,心存侥幸。

  [或许柱子还没有拿来。]

  他不识字,不知道布帛和木牌上都写了什么。

  不知道,他也舍不得走,迈不开腿,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待布帛下面身穿狐裘大衣的大人讲解。

  像这里等待的大多数咸阳人一样。

  咸阳人有自己的遗憾——徙木立信。

  当年,商君在集市南门立了一根三丈高的柱子,承诺谁能搬到集市北门就能获赏十金。

  民众不信,没人人动。

  商君提奖赏到五十金。

  一人扛起柱子就走,搬到集市北门。

  商君立赏五十金。

  这个事迹在高层眼中,是商君在民众心中建立了新法的可信度,以五十金取信于民。

  可在咸阳民众眼中,什么新法不新法的,那可是五十金啊!

  看到商君真的赏了五十金,在场的咸阳人没有不后悔的。

  自己为何就没上去试试呢?那可是五十金啊!种八辈子地也种不出来啊!

  错过了一日暴富机会的咸阳人,将此事永远地传了下去。

  大父传父,父传子,子传孙……

  咸阳人的血脉深处,一直有一个等待第二次徙木立信、一日暴富的点。

  当得知东门有书悬挂时,咸阳人血脉中的那个点动了。

  农夫放弃了农活,商贾放弃了生意,织女放弃了纺织……所有人一窝蜂向东门聚集,期待是传说中的徙木立信。

  太阳越升越高,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超过了千人。

  帛书下,一直打盹的吕不韦门客打了个哈欠,用力抻了个懒腰,舒服地叫了一声。

  门客名叫鹏飞,由吕不韦赐名,是《吕氏春秋》的编撰者之一。

  鹏飞扫视一圈人群,看到最多的是农夫和商贾,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泥腿子和商来此做甚?污了《吕氏春秋》!]

  “诸君!”鹏飞双手抱拳,先声夺人。

  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后,他先指城门两侧,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布帛,高声喊道:

  “此乃相邦大人所著大作——《吕氏春秋》。

  “此书包罗万象,共分十二卷,一百六十篇,二十余万字。

  “全书内容分为纪、览、论三个部分——十二纪、八览、六论。

  “诸君竖起耳朵听清楚。”

  鹏飞指着城门头上的大木牌,一字一顿地道:

  “但有可增、删、改一字者,赏千金!”

  语气加重:

  “二十余万字,只要你能增、删、改一字!

  “千金!就是你的!”

  一颗陨石落大海,激起千层滔天浪。

  人群沸腾,其声鼎沸。

  五十金已是无敌数,千金……

  真能得到,命没了都行啊!

  民众目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炽热,能驱赶冬日。

  他们眼巴巴地瞅着,也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们不识字。

  他们等来了比徙木立信多了二十倍的一字千金,遗憾却比当年先祖多了不止二十倍。

  当年那根三丈高的木柱子,他们的先祖尚可搬动。

  今日这两本薄薄帛书,在他们心中却比那根木柱子还要重上百倍千倍,不识字的他们搬不动一点。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遗憾。

  他们先祖的遗憾是,为什么不上去试一试。

  他们的遗憾是,为什么不识个字呢?

  二十万字啊,动一个还不容易?

  随便删、增、改一个,那就是千金啊!

  一金等于二十四两金,一两金等于三百钱。

  咸阳实时米价每石四十六钱。

  一千金等于……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粮食!十辈子都用不完!

  千金在眼前,而不可得。

  他们不甘,七嘴八舌地问鹏飞:

  “挂几日?明日还挂吗?现在去学字还来得及吗?”

  “大人你教我几个字,我得千金给大人一半。”

  “我把这两块布搬到西门去,能不能给我五十金?我把那大木牌也一起抗走行吗?”

  “……”

  鹏飞手笼于袖,身子向后一靠,闭目假寐。

  [这根本就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吵甚啊吵?]

  围观人群多以百姓为主,却不是只有百姓。

  “悬书东门,一字千金,供天下人评阅。”一个书生目有炫色,眼中带着敬畏,“秦相此举,气魄非凡!”

  “增删一字,赏千金?”一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眯起眼睛,盯着那木牌,喃喃自语,“这可不是小数目啊……秦相这是要做什么?得赶快告诉大树。”

  “吕不韦权倾朝野,此举不过是为了彰显权势罢了。”一名老者冷笑一声,昂首挺胸,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子风范。

  老者声音不低,瞬间引得人群中数人回首。

  老者警觉侧目,低着头隐入人群,身影很快消逝。

  相邦府。

  吕不韦端坐在主堂内,伏案批阅奏章,神情淡然。

  地上竹简成摞堆,堆满一地。

  竹简之中,站有数人。

  皆神色恭敬,为吕不韦心腹。

  “主君,书已悬挂于城门,告示木牌与书一同悬挂,如今咸阳皆知此事。”李斯躬身禀报,生来古板的脸上少见飞扬神采。

  栖身之所越佳,老鼠过得越美。

  吕不韦的权势越大,他李斯的权势就越大。

  吕不韦微微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眼前的竹简上,一边下笔一边道:

  “可有人提出修改?”

  嫪毐咧开大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都是一些农夫、民在议论。

  “他们将《吕氏春秋》和当年商鞅的徙木立信相提并论,好些问把书搬走能不能给五十金的,可笑的很。

  “鹏飞都要烦死了,哈哈哈哈!”

  吕不韦手中的毛笔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明提暗点得和嫪毐说过许多次民生、民心、民意,却就是改变不了这个只知道练鸟的蛮子。

  出身卑微、贫的嫪毐,却比甘罗这等出身高贵者更看不起百姓,对百姓的蔑视之心更是深入骨髓。

  这和吕不韦的主张背道而驰,深令吕不韦不喜。

  最善察女人言、观女人色的嫪毐,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时也是一样了得。

  见主君手臂一紧,就知道说错了话。

  他却没有补救,而是一脸坦诚地道:

  “主君勿气,毐就这性子。

  “主君你让我勾引哪家小女郎、美妇人,下到十岁上到八十,半月不得手,嫪毐割鸟。

  “你非要让嫪毐去看《孟子》,去体谅那些农夫商贾,嫪毐真做不来啊!

  “我在邯郸城外流浪,几度要饿死,也没见哪个民舍我一口吃的。

  “若不是主君给了碗豆饭,毐早就死在邯郸二十里外的野林,被野兽啃食干净成一堆白骨了。

  “吾赵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主君于吾有再造之恩,让吾做甚吾做甚。

  “民于吾有仇,吾爱不起来。”

  这个比胡人还要粗鲁的蛮子哈哈一笑,拍着胯下说道:

  “倒是他们母亲、妻子、女儿,吾甚爱之啊,哈哈哈哈哈!”

  嫪毐也尝试过在吕不韦面前装爱民,但总装不完美。

  他心中一直存有高人一等两等三四等的心态,经常会在言谈举止中不自觉地表现出对他人的蔑视。

  好友赵底说他城府太浅,伪装不成就不要伪装,免得主君看到他表里不一更为不快。

  不如轻松一点,展现真实的自己。

  虽然会令主君不喜,但只要他嫪毐忠心耿耿,主君就不会不用他。

  主君麾下门客虽多,有才有德者数不胜数,但忠心不二敢于与王权为敌者却是屈指可数。

  嫪毐信以为然。

  吕不韦轻哼一声,没有言语,懒得搭理这个蛮子,气却是消了。

  “主君不气了便好。”嫪毐哈哈笑,投给好友赵底一个“你小子说的真对,改日请你玩女人”的眼神。

  赵底目不斜视,不做回应。

  赵底现在名义上是廷尉府的二把手廷尉正,但实质上已经是廷尉府一把手,还是一言堂的一把手。

  实权已至九卿的他可不和嫪毐一样,满脑子都是玩女人,装都装不像。

  见主君批阅竹简不言语,赵底心知该自己说话了。

  上前一步,沉声道:

  “不知实情的百姓热闹,识字者确是不敢妄动。

  “偶有言及主君以书谋权者,廷尉府也都盯上了,随时可以缉拿,押入囹圄。”

  “啪嗒”一声响,吕不韦摔笔在案。

  嫪毐嘴还在大咧着,笑声却停了,像是一个张大嘴巴的。

  “谁给你的权力,监察百姓。”吕不韦面无表情。

  言语落下,似乎击碎了主堂的四面墙壁,所有人连同竹简都暴露在寒冷室外。

  赵底额头冒冷汗,素以为精明的头脑一片混乱,难以组织语言。

  在廷尉府中一言九鼎的廷尉正大人言语呐呐:

  “这……这……”

  “隐宫女被杀,你廷尉府找不到凶手。百姓说几句话,你廷尉府就要缉拿下囹圄。”吕不韦胸膛如风箱起伏,声音冷的起冰碴:“你说嫪毐装不像,你倒是装的像一点!”

  “噗通”一声,赵底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哗啦”又一声,几摞竹简被碰倒。

  余人大气不敢出。

  屋中,可清晰听闻吕不韦因愤怒而粗重的鼻息音:

  “滚下去,全撤了!要让人说话!”

  “唯!”赵底应声,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坐着平复心情好一会,吕不韦重新拿起毛笔,未落笔先道语:

  “姚贾。”

  眉毛粗重如两摊墨渍的男人躬身应道:

  “在。”

  “《吕氏春秋》可背熟了?”

  “背熟了。”

  “若有人与你理论,你可能胜之?”

  “可。”

  “若此人是长安君呢?”

  一脸自信的姚贾眉头蹙起,两摊墨渍成了一摊:

  “长安君论辩公孙龙子,虽败犹荣,以形名之学得嬴子之名。

  “贾去稷下学宫听过嬴子授课,嬴子是唯一一个能让知识活过来的子。

  “与嬴子论辩,贾只能说可以一试,胜负未知。”

  听到这话的李斯没忍住,瞥了一眼这个很是陌生的同僚。

  [胜负未知???]

  [癞吞天,口气这么大?]

  李斯的职责是监管治水,常年在关中郑国身边,不常在吕不韦左右。

  “顿弱,你呢?”吕不韦头不抬地问道。

  站在姚贾身边,矮姚贾一头的胖人一拍肚子:

  “弱腹中墨水足以称子。

  “弱是子,嬴子也是子。

  “弱知嬴子,嬴子不知弱。

  “论辩之,弱可胜。”

  李斯本来扭正的头又转了回去,不苟言笑的脸上显露一丝嘲讽。

  [又来一只癞。]

  秦王宫,中宫,成蟜宫,李一宫。

  渭阳君秦傒挡在门口,不让嬴成蟜出门:

  “你不许去,我已做了安排。”

  秦傒万分不愿让嬴成蟜冲在前头。

  吕不韦和嬴政的争斗如火如荼,一旦嬴政在这当中有什么三长两短,宗室至少还有一个备选。

  “世父作甚安排?”嬴成蟜止步问询。

  《吕氏春秋》不是一般的书,而是其师集结麾下所有博学门客编撰的一部经典之作。

  反复推敲,字字珠玑,改至无可再改。

  有孔子编撰《春秋》在前,其师敢在此时将打上个人烙印的《吕氏春秋》推到台前,决计不是常人能够言语的。

  “二十余万字,一字不可改?此计灵感,还是你这竖子给予的。”秦傒轻蔑一笑:“我已让人前去……”

  听完秦傒妙计的嬴成蟜眼前一黑,一头撞在挡门的世父身上:

  “世父你没计别硬憋!”

  东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挤进人群,傻笑着问道:

  “这书……当真一字不可改?”

  围观众人嫌弃乞儿脏乱,纷纷远离,竟是腾出难得一片空地。

  看管布帛的鹏飞睁眼,看是一个乞儿,懒得理会,又闭上了。

  这乞儿见无人搭理自己,竟是没有自觉羞愧而离去,反而傻笑着往布帛上凑。

  城门下,锐士横臂拦截。

  乞儿大喊:

  “拦我作甚?

  “相邦不是说谁人增、删、改一字,都能得千金吗?

  “你拿相邦说话当放屁啊!”

  锐士大怒,正要以钺柄击之,为觉察到不对的鹏飞拦下。

  咸阳可没有敢这样说话的乞儿,王室请来了一位不在意边幅的子吗?

  这位参与了编撰《吕氏春秋》的吕不韦门客指着布帛,一脸凝重:

  “足下请说,当如何改。”

  这乞儿眼中发光,随手指着布帛上的一个“之”字,说道:

  “把这个‘之’删掉!”

  鹏飞面色霎时僵硬。

  乞儿嘿嘿傻笑着:

  “我没读过书,就认识这一个字。

  “但我知道,这个字是语气助词,有没有都可以。

  “若是这个‘之’不能删。”

  乞儿手指顺着帛书文字,很快便指到了第二个“之”字:

  “那就删这个!”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