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七公主声音,孟寓略有不喜,想要训斥弟子做法失礼。

  眉毛微抬,想到弟子与秦公子成蟜的婚约,不由沉默下来。

  孟寓此行,主要是观嬴成蟜,次要是为弟子观秦公子成蟜。

  “不是良人。”孟寓吐字清晰,清晰到有些沉重。

  “师长是站在齐国立场,还是站在弟子的立场……成小家的立场。”少女声线略微颤抖,如被风吹乱的绵绵细雨。

  “皆非良人。”

  窗外传来七公主贴身宫女娇呼:

  “公主!”

  孟寓心有些抽痛。

  乱世人间,一个小女子哪里承担得了?偏要叫一个小女子承担了。

  片刻后,田颜有些虚弱的声音传进车厢:

  “尔等都退下。

  “我没事,萱怡扶我一下就好。”

  孟寓长长叹息:

  “小七,你既然生在齐国王室。

  “国不是家,家却是国。

  “于齐国为良人,不一定是家之良人。

  “于齐国不为良人,一定不是家之良人。”

  “师长。”七公主言中隐有哭音:“弟子该如何呢?请师长教我。”

  孟寓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颓然道:

  “为师无能,亦不知也……”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齐王建十八年,一月,一日。

  新年。

  七公主田颜没有邀请嬴成蟜逛街,留在了只能看到四方天空的齐王宫。

  嬴成蟜听着稷下学宫外的喧闹声,耳畔响起了铿锵打铁花。

  去年今日,他沐浴着金色花雨。

  身侧有佳人,未饮酒,道醉语:

  “田颜之色,可还入嬴子之眼?”

  按照齐历,已经十二岁的少年仰躺在黑虎背上,按压跃跃欲试的小鸟:

  “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哪个干部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心脏忽有抽痛。

  这疼痛突如其来,仓促而至,谁也没告诉,谁也没言语。

  嬴成蟜还没等捂住心口,疼痛却又消失了……就和它来时一样突然。

  嬴成蟜按住心口,揉揉,翻身坐起:

  “熬夜熬多了。”

  少年没当回事。

  近一个月来,这是第六次了。

  齐国太医署的太医轮番上阵,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令也没有瞧出什么问题,都劝他多注意休息。

  齐王建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

  临淄城外,西北百里,孟家村。

  这里的房屋大同小异。

  外部的由土坯建造。屋顶则使用茅草覆盖,采用悬山顶设计,用以避风挡雨。

  内部则以硬实木头做梁柱,支撑房屋不倒。

  孟家村偏中部,有一栋宅邸。

  这间宅邸除了规模大,用料看上去和周围屋舍没什么区别。

  宅邸中,偏西屋舍。

  屋子里一桌一椅,三面皆书,满是墨香。

  在这绝大多数人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出来的孟家村,不仅有一所宅邸宅邸中竟然还有一间书房,书房中的藏书还不少。

  书房、藏书,向来是贵族的专有名词。

  棕色,不知名材质的桌案前,站有一人。

  其面色虽洁,却是一脸疲倦之色,浑身上下满是风尘气,扶着桌案大口喘息着:

  “孟寓,你友至不迎,这是无礼的表现。”

  桌案后,孟寓端正坐在屋舍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不苟言笑:

  “不逐你出去,是我有恻隐之心。

  “礼,那是对人,而非禽兽。

  “荀卿的伪儒学问,难道教了你对待禽兽的礼节吗?”

  房门叩响。

  在门内孟寓应允下,一位快要成为老妇的妇人端着两碗茶汤而入,放在了桌案上。

  被骂为禽兽的男人微微躬身行礼:

  “谢谢嫂子。”

  妇人回礼,笑道:

  “一别数年,通古风采依旧。

  “近来我们这里有个新吃食,名唤炒菜,通古一会尝尝合不合口味。”

  瞥到李斯没有椅子,妇人看了一眼男人,投以问询的眼神。

  孟寓摇摇头:

  “他忙得很,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空吃你做的菜肴呢?

  “况且。”

  孟寓望着李斯:

  “炒菜是从秦国传来的,通古如今是秦相最看重的门客,早便吃腻了吧。”

  妇人听话听音,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

  冲李斯报以歉意一笑,走出书房,为二人关上了门。

  李斯喝着加了粟米、豆子、盐等物的茶汤。

  吃完后,大喘口气,浑身上下都因为这一碗热乎乎的茶汤而暖和起来了。

  孟寓把自己身前的茶汤推到李斯面前,没有作声。

  李斯嘴角牵动,笑了一下,端起了孟寓的茶汤。

  一时间,书房内只能听到李斯“呼噜噜”的吞咽音。

  连吃两碗茶汤,李斯腹中生出饱意。

  打了一个饱嗝,李斯一脸真诚地道:

  “孟兄,随我入秦吧。

  “齐国太小,容不下你。”

  孟寓低首,向外摆手:

  “禽兽入门多为食。

  “既然食已吃完,你便该走了。”

  李斯于空中抓住孟寓手臂,快速道:

  “秦相奉行仁义,不尊霸道尊王道。

  “孟兄,这正是你大展拳脚的好机会啊!

  “你孟氏能为了齐国百姓,屈身教导篡国贼子田氏,为何对秦国百姓不闻不问呢?”

  孟寓静静望着李斯抓住自己的手。

  李斯在孟寓逼视下死抓不放。

  他就是要死抓着孟寓去秦国。

  “秦国……还用我去吗?”孟寓视线挪到李斯脸上:“秦会来的。”

  “那时就晚了!”李斯劝诫:“落魄时得到的粟米,胜过得意时得到的龙肉!孟兄,你之才华远胜于我,随我去吧,站在高山之巅,一览天下景。”

  李斯双目炽热,烧的孟寓眸色暗淡。

  孟寓缓缓起身,缓慢、坚定地推开李斯的手:

  “通古。

  “我与你,本就道不同。

  “你求功名,与人争锋。

  “欲身伴美人,坐驷马高车,得君侯之位。

  “这些于我而言,如天上浮云,如地上粪土。

  “不如巍峨青山,不如徐来清风,更不如百姓一笑。

  “你是只老鼠,要寻求庇护。

  “我是人,不需要。

  “你在秦国庙堂,修你的玲珑心。

  “我在齐国民间,养我的浩然气。”

  两个时辰后,李斯至临淄。

  他急匆匆穿过欢声笑语、纵情高歌、吹锣打鼓好不热闹的街与道。

  那张严肃而略有急色的脸,夹在齐人于新年喜意绽放的笑颜中,格格不入。

  两刻后,正在居所庭院随盖聂练剑的嬴成蟜,见到了被呼领进来的李斯。

  李斯跑在前,呼在其后追。

  少年收剑,以淡蓝水袖擦去额头汗水,笑问道:

  “通古又来,可是为白公。”

  李斯跑到嬴成蟜身边,趴在嬴成蟜耳边大口喘息:

  “王上病重垂危!主君请公子速归!”

  当啷~!

  长剑掉落,嬴成蟜笑容凝固。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