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邑,齐国城池之一,位于济水之北。

  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此城原本是鄋瞒国都城。

  而鄋(u一声)瞒国是狄人政权,属于长狄一支。

  三百年前,狄邑是一座很有名气的重城。

  时光荏苒,此时的狄邑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成为了齐国一座建有城郭的普通小城。

  嬴成蟜在齐国士卒的保护下,远远眺望狄邑。

  阳光正好,空气清新。

  五月的风不冷不热,吹在人身上蛮舒服。

  古城城楼上有人影来往,大白天紧闭的城门透着一股子肃杀。

  少年鼻子,闻不到一点血腥之气,只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低头四视,目之所及看不到一点血迹和人体组织。

  少年身后,是一列列排布错乱的营帐,看上去一点也不整齐。

  少年和齐国将军田单提过此事,为什么安营扎寨不好好规划一下。

  少年记得,老将当时的眼神略有一丝轻蔑:

  “嬴子不懂战事,打仗是不看营地整齐的。”

  嬴成蟜就不说话了,他确实不懂。

  只是他记得,廉颇统领的军队,营帐就很整齐。

  少年长出一口气,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亲临大型战场。

  齐军出动了十五万人。

  而对面的燕军,出动了二十一万。

  近一个月的时间,燕将剧辛连克齐国两座城池,一大一小。

  小城便是眼前的狄邑。

  “嬴子别看了。”田单单臂抱起少年,笑呵呵道:“在外面能看个甚出来?晚上我带你去城里看。”

  此时太阳正高,就要到午时。

  嬴成蟜脸现犹豫之色,视线飘忽,似乎不敢和老将对视。

  田单心奇,嬴子可不是不敢说话的人啊:

  “秦人也如此不爽利吗?”

  嬴成蟜脸泛一丝恼怒,似是少年人挂不住脸:

  “我是想说将军不要轻敌!

  “剧辛成名乃是在赵武灵王麾下,精通兵法,著有《剧子》九篇!

  “我在燕国时,发现剧子此人战阵多变,因时因势更因人。

  “燕赵大战时,若燕国将军是剧子,或许此刻就没有赵国了。

  “去岁燕国战败不是燕军的错,而是燕将栗腹的错。”

  少年望着老将的眼睛,看到那丝轻蔑更加明显了。

  少年不知道这是这是对自己指手画脚轻蔑,还是对燕军的轻蔑。

  田单都有。

  他既觉得少年不通战事,也是打心眼里没瞧得上燕国军将。

  老将漫不经心地颔首:

  “嬴子所言极是,单铭记于心。

  “晚间在狄邑中,单复述给嬴子听。”

  嬴成蟜脸上恼意更为明显,提高音量:

  “将军还是让我先去一次狄邑吧!

  “燕国发动不义之战,没有道理。

  “让我试着劝说,看看能否兵不血刃得收回狄邑、聊城,让他们回到燕国。”

  老将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齐国需要一场战争立威。

  好不容易等来了燕国,这个时候怎么能打都不打就让燕国回去呢?

  燕国若是真的被说回去了,得利的只有眼前少年,声名会再上一台阶。

  齐国肌肉没展示出来,没有震慑列国。

  那太后身故的时候,楚国、魏国趁机偷袭怎么办呢?

  还靠嬴子的一张嘴吗?

  “来人,送嬴子归帐。”老将将嬴成蟜交给亲兵,对脸泛急色的少年笑道:“嬴子口舌还在动,我就已经收复狄邑了。”

  亲兵小心抱起嬴成蟜。

  嬴成蟜使劲挣扎,大声提醒:

  “将军!此战不会那么容易的啊!我们短期内一定拿不下狄邑的!不要让将士白白浪费性命了!让我去试试吧……”

  少年声音越来越小,被抱远了。

  田单脸色不太好看,拄着的拐杖深陷土中。

  这不是动摇军心嘛?

  要是他的部下有人敢在大庭广众这么说,他一定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老将环顾一圈,想看看周围齐兵是否受了少年话语影响。

  看到周围齐兵脸上还是满满的自信,老将放心了。

  虽然齐兵人数比燕兵少了六万。

  但燕兵六十万败给赵卒十三万的光荣战绩,让齐兵个个信心十足,有必胜之心。

  “升大帐!”田单下令。

  他要攻城了。

  诸将齐聚大帐议事。

  议论之后,各自散去,筹备半个时辰后的攻城。

  不知何时等候在大帐外的鲁仲连,在诸将全都散去后步入大帐,对田单行礼:

  “见过将军。”

  田单立刻还礼,神情明显比面对嬴成蟜的时候认真、正式了许多:

  “鲁先生多礼了。”

  老将知道鲁仲连曾在邯郸之战中出过大力,是真正经历过大型战事,并出谋划策功成的。

  不像某八岁小儿,只会照读竹简上的文字。

  “可否请将军将作战策略说与我听。”鲁仲连知道战事马上开打,时间紧迫,直抒胸臆。

  田单点点头,也不废话,将刚才所研究的作战策略都说了出来。

  鲁仲连听完田单所言,视线低垂看了眼田单的拐杖,拱手抱拳:

  “将军攻狄……不能下也!”

  田单眉头一皱。

  先是被嬴成蟜泼冷水,又被鲁仲连泼冷水,他心中开始有火了。

  往常极为尊重稷下先生的老将冷哼一声:

  “我田单曾经以只有五里的内城,只有七里的外城,残破不堪的士卒,打败了有上万辆战车的燕国,收复了齐国的失地。

  “现在我有十五万大军,先生却说我攻打一个小小的狄邑打不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鲁仲连正想解释,田单却不想听了。

  老将唤人,将鲁仲连带离大帐。

  半个时辰后,齐军攻城,战事打起。

  这一打,就打了三个月,狄邑仍没有攻下来。

  嬴成蟜、鲁仲连在军营内漫步。

  这三个月,二人没有见过田单一面。

  每一次通报,都被田单拒绝了。

  少年的鼻子中是习以为常的血腥气,耳朵里是听习惯的嘶吼声。

  草木为人血浇灌生长,茂盛了许多。

  饥时人吃草,战时草吃人。

  土地处处可见血迹。

  红的是刚泼上去的,黑的是早泼上去的。

  少年看着城楼上的影影绰绰,望着周围几乎个个带伤的齐兵,默默低下头。

  他的心情很压抑,大型战场的残酷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观的出现在他面前。

  昨天还鲜活的人,今天就连身体都拼不齐。

  人命都不如脚下的野草,没的又快又突然。

  这一仗从五月初打到了八月,还没有打完。

  少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但他知道,秦国一统天下的路上,会死更多人……

  “那就死吧……”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一出口,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怔怔出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血,如此不拿人命当人命。

  他想起了让李斯带给师长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改的,原话是——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此刻,少年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影响世界的同时,也在被这个世界所影响。

  世界影响潜移默化,让他平常无所察觉。

  而等他发觉时,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和刚穿越来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他想到他接兄长时,看到几百具尸体时后大吐特吐。

  他闭上眼睛,既有莫名剧烈变化的慌乱,又有对当初吐个没完的不解。

  尸体有什么好怕的?

  这有什么可吐的吗?

  人,甚至无法共情当初的自己。

  鲁仲连看着闭目少年,沉默着,陪在少年身边。

  他听到了少年说的那句话。

  他没有半点的惊讶。

  一个立志要革命,对掌控天下的贵族集体动手之人,哪里会在乎人命呢?

  这个八岁的少年,能够放弃了自己的无上权力,还有什么放弃不了呢?

  若不是看明白这一点,他鲁仲连怎么会放弃了这么多年的高义之士,下跪投靠呢?

  越身居高位的人,越容易牺牲他人,越对自己所持甚重,吝啬一丝一毫的付出。

  可能够改变天下的人,恰恰是身居高位的人。

  原本鲁仲连以为,这会是个死循环。

  身居高位的贵族,个个费尽心思争权夺利。

  怎么会愿意拿出自身拥有的名利,来拉那些他们眼中的民一把呢?

  而那些原本是民的人爬上了贵族的位子,大多不但不会拉一把曾经共苦难的民,还会咬着牙蹦着高地踩更狠。

  这些爬上去的贵族,大多剥削黎民百姓比那些生来就是贵族的人要狠的多。

  鲁仲连憎恶贵族。

  更憎恶自身有朝一日,变成自己所憎恶的人。

  所以他不出仕,不为官,只在稷下学宫讲学。

  会为了心中的正义抗秦。

  也会为了心中坚持,坚决不收赵国谢礼,径自离去。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归宿会和庄子一样,直到他在好友孔斌的引领下见到公子成蟜……

  鲁仲连自认,自己要是出生在秦国王室,决计做不到少年这么大公无私。

  这是造自己的反啊……

  好友孔斌说少年其实不是君子,鲁仲连不认同。

  谁说公子成蟜不是君子?

  这可太是君子了!

  “二位先生。”一个士卒跑到嬴成蟜、鲁仲连身前,行了一个军礼。

  嬴成蟜睁开眼。

  从士卒身上所穿有别于普通齐兵的甲胄,知晓这是田单的一个亲兵。

  士卒不等二人回话,低着头,沉声说道:

  “将军请两位先生见面相叙。”

  嬴成蟜和鲁仲连对视一眼,道:

  “带路。”

  少年背对残阳,跟着亲兵行走。

  残阳如血。

  中军大帐。

  嬴成蟜、鲁仲连联袂而入。

  时隔三月,他们终于又见到了田单。

  田单和三月前相比憔悴许多,老态毕现,眼中满是红血丝。

  老将挥手,让领路亲兵退出去。

  亲兵行礼出帐,帐内就只剩下田单、嬴成蟜、鲁仲连三个人了。

  老将内心经历过片刻挣扎,便一脸惭愧躬身行礼,如泣如诉:

  “三月之前,二位先生就说我攻不下狄邑。

  “我这个鸟人狂妄自大,自以为是,不听劝阻。

  “请两位先生告诉我,是如何做下的判断呢?”

  齐人鲁仲连没想到这场战事竟然将老将逼到这样的境地,快走两步扶田单:

  “田公,何至于此啊?”

  田单垂头弯腰不肯起:

  “临淄城内,现在已经有小儿唱歌了。

  “大冠如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

  “我国如此,其他国又会是何等样啊?

  “求两位先生,告诉单破城良策啊!”

  嬴成蟜看出了老将的悲痛,但他没有一点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过场动画一样。

  仿佛身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一个npc。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想去细想。

  他不言不语,无视帐中二人,走向大帐中央摆放的桌案。

  像是一个进了npc屋子,转圈搜查找物品的玩家。

  桌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和舆图以外,最显眼的要属八块小牌位。

  八块牌位上都有齐文。

  少年定睛去看,竟然都认识。

  【天主】

  【地主】

  【兵主】

  【日主】

  【月主】

  【阳主】

  【阴主】

  【四时主】

  来到齐国大半年了,他自认学会的齐国文字不多,但常见的文字已经难不倒他了。

  牌位上所写,是齐地八神。

  相传太公望被封到齐地之后,就将此八神奉为正神。

  现在齐国王室已经不是太公望的后人了,但太公望所奉的八神依旧为齐人所信仰。

  列国之中,除了楚国以外,齐国是神、仙风尚最重的国家。

  时不时就有出海人说自己去了海外仙岛,得仙赏赐了物件。

  嬴成蟜觉得很有趣,将写有“天主”的牌子抓在手中,微微晃动,问田单:

  “将军是在祭祀八神,祈祷能够打胜这一仗吗?”

  老将愧而应声。

  少年笑道: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现在将军既进行戎,又进行祀,这场仗哪里还有不赢的道理呢?

  “我们这些从没打过仗的人,哪里能比得过将军这等名将呢?

  “将军三月前许我入狄邑一观,我本来早就想找将军兑现了。

  “偏这三月将军军务繁忙,一直见不到面,如今总算是见到了。

  “不知将军今晚能否带小子,站在狄邑的城郭上呢?”

  鲁仲连偏头看嬴子,没有想到嬴子说话如此毒辣,句句都在戳田单的心窝子。

  他心有不忍,但忍住不言。

  “田单有罪!”田单悔不当初,痛心疾首:“罪不至齐啊!”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