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集结，准备迎敌。</p>
这是大统领下达的命令。</p>
从一开始那两面坚固的城墙忽然倒塌的慌乱，到如今看到隋军竟然退兵了而逐渐镇定下来。</p>
毋端儿的命令对于这些兵卒而言，就像是一剂强心针。</p>
把他们的心，彻底的给定了下来。</p>
其实究其原因很简单。</p>
这场……自从发现了一伙小规模隋军被大统领的亲兵在巡防时截留斩杀开始，到隋军得知了消息大军压境……</p>
忽如其来的战事虽然打乱了开春的节奏，可是，同样是在这场战事之中，这些原本要么是聚众而盗，要么是弯腰务农的“起义军”们在这个月里，几乎每个人都和隋军打了个照面。</p>
每个人都见了血。</p>
虽说有胜有败，可是……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发现，原本在自己眼中是“惹不起”代名词的丘八们……好像战斗力也就那么回事。</p>
虽然单体实力比不过……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啊。那些隋军满打满算也就四万，现在最多也就剩下了两万多？</p>
蚁多咬死象。</p>
他们也会流血，也会死亡。</p>
也会丢盔卸甲溃不成军。</p>
起义军里，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的仇人。可无论怎么说，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p>
这一个月，兄弟们死了接近三万，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呢。</p>
眼下城墙被破，远方隋军看起来也是大军压境。</p>
那来呗。</p>
好男儿，有血气！</p>
豪气干戈舞。</p>
谁怕谁？</p>
只不过……为何自家将军脸色看起来很是奇怪呢……</p>
不过没关系。</p>
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另一股豪情壮志所取代。</p>
大统领，来了！</p>
一身铠甲戎装，那铠甲铮亮铮亮的，那无有一丝污渍的光辉耀眼中，骑在一匹无比神俊的高头大马上的大统领正在看过来！</p>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狂热的模样。</p>
大统领！</p>
是大统领带领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p>
他曾经亲自承诺给我们，要去创造一个“没有徭役和战乱”，人人吃得饱穿得暖的天下！</p>
于是，自己等人追随着大统领，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p>
有大统领的战阵，我等未尝一败！</p>
大统领，便是稳定军心那最耀眼光辉的太阳！</p>
“呼……”</p>
不知多少人呼吸变得粗重，在大统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努力的绷紧着身体，表露着自己的杀机与勇武血气！</p>
逐渐的……六万多军卒一个挨一个，如同被传染了一般，空气中再无一丝一毫的胆怯，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热血与迫不及待的微微兴奋。</p>
去创造一个没有徭役和战乱的天下！！！</p>
就从……把这些隋军变作我等功勋的垫脚石……开始吧！</p>
数万起义军忍不住看向了隋军的方向。</p>
杀意盎然！</p>
……</p>
“欲望，是滋生野心的土壤。”</p>
恍惚间，骑在马上的毋端儿看着远处开始集结的隋军，耳边响起了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p>
那是自己在关中出来之前，侍郎大人对自己的忠告。</p>
而在当时，作为一个刚刚杀了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下苦人来讲，这句话的含义他根本理解不了。</p>
莫说欲望了……他当时唯一的欲望，便是能远走高飞，不拖累妻儿，希望她们好好活下去。</p>
野心？</p>
如果这种求生欲也算野心的话。</p>
那他也认了。</p>
可是，当来到了河东，凭借那些不讲道理的亲兵，自己迅速从一个无名之辈，变成了太行一代鼎鼎大名的盗匪时……</p>
想到这，毋端儿不由得眼里闪过了一丝追忆。</p>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呢？</p>
他想要活下去。</p>
想要好好的活下去。</p>
想要带着大笔大笔的银钱，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人世间。</p>
衣锦还乡，去接自己的妻儿。</p>
而自己手下这数万军卒，就是他的底气！</p>
可是……</p>
这些军卒同时又像是他的催命符。</p>
每一名兵卒加入新来时，无形之中，某种声音都会提示着他……</p>
他这颗棋子……又朝着被淘汰的那一天，近了些。</p>
不满。</p>
乞求。</p>
愤恨。</p>
绝望……</p>
实力越强大，他就越绝望。</p>
想要的越多，心里就越恐惧。</p>
为什么……为什么我都已经坐拥十万兵马了。</p>
可是……</p>
面对那位神秘的侍郎大人，面对他的时候，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半分的勇气？</p>
难道，十万军士。</p>
十万儿郎。</p>
在他眼中，都只是土鸡瓦狗？</p>
他凭什么敢如此对我！？</p>
毋端儿不服。</p>
不满。</p>
可是……</p>
每次他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举动时，背后都会涌出一抹寒意。</p>
而这份寒意，是哪怕自己调令，也不会离开自己半分的那三千“亲兵”所带来的压迫感。</p>
这些兵卒，是自己成名的资本。</p>
可是……</p>
这些兵卒，也同样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的令牌。</p>
男儿身长七尺，伟岸身躯通天彻地。</p>
可是……无论怎么挣扎，却依旧逃不出那世俗的爱恨情仇怨憎痴。</p>
或许……</p>
当自己“不听话”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吧？</p>
想到这，他眼底闪过一丝自嘲。</p>
扭头看向了左右，却发现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兵们，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方阵，除了前方一片空白外，后面的退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了。</p>
甚至，凭借多年的熟稔，他还发现……好多亲兵，约有一千之数没有过来。</p>
他们消失了。</p>
毋端儿并不惊讶。</p>
想来，这些消失的人，已经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暗处盯死了那群在他们名单上的必杀之人罢？</p>
同时，也切断了自己的后路。</p>
沉默的两千军卒面容一片平静。</p>
平静的眼神里却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意。</p>
旁人看，那是精锐该有的镇定。</p>
可是毋端儿明白。</p>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p>
“不要后退。后退，死！”</p>
这时，马蹄声响起。</p>
听到了动静，毋端儿本能的看了过去。</p>
是张达。</p>
自己的老部下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面前。</p>
毋端儿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任何大战来临前的胆怯，有的只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恨意。</p>
他知道张达再恨什么。</p>
恨隋军。也恨那些明明是江湖帮派，却和官兵沆瀣一气串联勾结，逼迫同伴出卖自己的隋军。</p>
隋军为了追查他，活生生的逼死了他的老母。</p>
而在他跟自己在太行一代成了土匪后，乡里的族正为了“正视听”，鞭挞了他的老父。</p>
而那些帮派为了逼他回来，还抓了他的原配妻子。</p>
切下来了三根手指，送到了河东。</p>
张达恨隋军，恨江湖，恨着整个世道。</p>
“统领！”</p>
毋端儿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p>
“一会，便让我来打头阵吧！那些隋军不堪一击，我愿为先锋！定会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p>
坚定的话语从张达口中说出，彰显着飞蛾扑火一般的无畏。</p>
明知是必死，可他眼底却瞧不见半点恐惧。</p>
凝视着部下的面孔，毋端儿忍不住产生了一种疑惑。</p>
张达……到底是在恨着这个天下？</p>
还是在后悔自己活着？</p>
明明他在这边有着十几位姿色尚可的娇妻，无关老幼，几个孩子喊着他“爹”。</p>
为何，他不能和其他那些人一样，给自己留条退路呢？</p>
明明我一没有军事才能，二连自己手下的纪律都控制不住。</p>
为何，张达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p>
或者说……为何他每次战事，都想要做那先锋，奔赴着一场又一场危险的战事？</p>
他到底是无畏？</p>
还是……想要一场值得被人铭记的死亡？</p>
为什么呢？</p>
这是……为什么？</p>
想到这，他忍不住说道：</p>
“阿达。”</p>
在汉子那挺起的胸膛、沸腾的杀意中，毋端儿说道：</p>
“此战，与平日不同……”</p>
唰！</p>
瞬间，毋端儿便察觉到了自己附近亲兵的目光。</p>
那目光里满含警告。</p>
可是他却不在乎了，继续说道：</p>
“没了霍州天险，此战凶险至极。你确定要为先锋？”</p>
“……？”</p>
张达一愣。</p>
似乎被统领的问题给问住了。</p>
怔怔的看着对方。</p>
看着毋端儿的眼睛。</p>
片刻……</p>
汉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p>
好像是满足。</p>
又好像是本该如此的释然。</p>
又像是一种……即将得偿所愿却忽露的胆怯。</p>
复杂。</p>
混合糅杂成了一抹苦笑。</p>
而那一抹苦笑出现那一刻，毋端儿一怔……</p>
就在脑子里有种后知后觉的明悟时，就见汉子拱手：</p>
“若如此，那此战先锋便更应是我了！”</p>
“……”</p>
说着，他的目光没来由的落在了那些盯着他的军卒身上。</p>
不说话，只是扫视一圈后，最后再次把目光落到了毋端儿脸上：</p>
“不过……统领说的对。此战……确实凶险了些。我家那孩子气力未足，当亲兵上战阵亦是第一次……这次，便让他在后方学习瞻仰吧！请统领恕罪！”</p>
“……”</p>
在这一刻与下属似乎心意相通的毋端儿便明白了张达的意思。</p>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点点头：</p>
“好。”</p>
接着，气沉丹田，声音响彻前线：</p>
“此战，张达为先锋！”</p>
“得令！”</p>
带着满足的开怀笑容，应喝一声后，张达忽然翻身下了马。</p>
单膝跪地，仰头看着毋端儿：</p>
“统领之恩，张达永世不忘！待此役结束……”</p>
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下……</p>
拱手，高举。</p>
头颅低垂：</p>
“定要与统领畅饮一番！”</p>
说完，低着头，翻身上马。</p>
回到了自己的阵线之上。</p>
而全程，毋端儿都在沉默。</p>
沉默中，他看到了两个人架着张达那毫无血缘干系的娃儿回到了霍州城内。</p>
依稀还听到呼喊，呼喊着：</p>
“爹，我不走！我要打隋军！我要赚军功……”</p>
直到声音消失不见时，忽然……</p>
“咚！”</p>
隋军之中，鼓声响起。</p>
那是代表军队集结完毕的讯号。</p>
这场战事，要开始了！</p>
而当鼓响那一刹那，毋端儿的耳边陡然冒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p>
“大统领，还请按计划行事。另外，大统领腰间有书信一封，请观之。”</p>
“……”</p>
毋端儿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p>
骑在马上，当隋军第二声鼓响起时，看着那些开始稳步上前的敌人，他才把手摸向了腰间。</p>
束甲之人，便是自己的亲兵。</p>
而这身代表着朝中中郎将地位的铠甲，便是自己踏入坟墓前最后的衣冠。</p>
原本，只要整齐便好。</p>
所以他并没有去检查什么。</p>
而现在……</p>
从腰间抽出了一张字条，他眼里闪过了一丝讽刺。</p>
恐怕又是那位侍郎大人的安慰之言罢？</p>
可笑。</p>
带着这个想法，他展开了折叠的信笺。</p>
可下一刻……他却忽然愣住了。</p>
先是发呆，接着是眼底涌出的不可置信。</p>
再就是狂喜。</p>
而狂喜之后，带着那颤抖不已的纸张，便是一抹双眸通红的眼泪。</p>
信笺上，只有三个字。</p>
“送爹爹。”</p>
字迹歪曲。</p>
他离家时，大郎刚刚学会说话，二郎还未断奶。</p>
可现在……</p>
看着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一定是大郎所写！</p>
送爹爹……</p>
只有三个字。</p>
甚至，毋端儿还想到了各种含义。</p>
送？</p>
为何是送？</p>
为何单单只写了这三个字？</p>
这送……究竟是把信笺送给自己看到？</p>
还是说……送自己一程？</p>
而大郎再写这字的时候……是否会知晓这三个字的含义？</p>
捧着书信，如若珍宝的河东起义军大统领泪眼朦胧。</p>
他是多么的不舍啊。</p>
多么的希望……自己能衣锦还乡，亲自教儿子读书习字，将来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p>
可是……再怎么无穷的眷恋，也抵不过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冰冷事实。</p>
儿子，已经会习字了。</p>
毋端儿。</p>
你这个当爹的……死，还是不死？</p>
若不死，那么这三个字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大儿子此生此世的最后绝笔。</p>
若死了……临走之前，看到了这字。</p>
见字如面，你也该……没有遗憾了罢？</p>
这……</p>
便是侍郎大人你的最后仁慈了么？</p>
“咚！”</p>
“咚。”</p>
“咚。”</p>
“咚……”</p>
鼓声，愈发急促。</p>
那是发兵的讯号。</p>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p>
忍不住，起义军的统领，当着数万人的面发出了一股狂喜之中混合着复杂情绪的狂笑。</p>
那笑容听到其他兵卒耳朵里，是代表拿下胜利的绝对自信。</p>
他们的气势更盛三分。</p>
可是……</p>
不知为何。</p>
张达听到了这笑声后，同样也笑了。</p>
笑的平静。</p>
在平静之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虽然斑驳，但却同样整齐的铠甲，看着前方的敌人，眼里是一抹夙愿即将完成的期待。</p>
接着，当那一连串稀碎的鼓声落寞时。</p>
“咚！”</p>
迄今为止最重的一声鼓，响彻云霄。</p>
一鼓作气！</p>
二鼓而衰。</p>
三鼓而竭！</p>
隋军那面的中年将领，把手中的宝剑指向了前方：</p>
“杀。”</p>
平静而沉稳的话语，伴随着令旗的落下。</p>
是滔天的喊杀声：</p>
“杀！！！！！！！！！！！”</p>
隋军，出兵！！！！</p>
毋端儿笑声一止，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敌人，把纸张团成了一团。</p>
瞬息之间，他的念头通达了。</p>
“亲兵营，自成一军，于北面阻隔骑兵！其余人……随我冲锋！！”</p>
留下了那从头到尾都不属于自己的亲兵。</p>
那是那位大人的要求。</p>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p>
毋端儿浑然好似忘记了自己命张达为先锋的命令，抽出了背上的大刀，策马向前奔去。</p>
后方军卒一愣……</p>
可看着孤身一人前冲的统领，两翼的骑兵以及后方的步卒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p>
“冲啊！！！”</p>
“杀！！！！！！”</p>
比起隋军的整齐而显得混乱异常的阵型开始前冲。</p>
毋端儿哭泣着，狂笑着，高高举起了长刀，奔赴敌人！</p>
这时……</p>
“哒哒哒……”</p>
“统领无惧！张达来也！！！”</p>
马蹄声声，手持一把长矛的汉子拍马赶到。</p>
一骑变双骑。</p>
双骑，后面是千军万马！</p>
毋端儿无言。</p>
哭泣着，狂笑着，与下属对视了一眼。</p>
张达同样再看着他。</p>
毋端儿这时才明白……</p>
张达，不傻。</p>
也不是什么莽夫。</p>
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兄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懂。</p>
他懂自己这个普通人为何会拥有三千那战斗力非人的亲兵。</p>
而自己，也终于懂了自己的兄弟。</p>
原来……他早已后悔。</p>
每次都因后悔而痛苦不已。</p>
现在，他想要一场死亡。一场如同当年在街头和一群青皮吹嘘“老子以后一定是个大将军，死，也死在迎战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的承诺那般，足矣被人铭记的死亡！</p>
死的，像个英雄一样。</p>
双方一切尽在不言中。</p>
便够了。</p>
来吧。</p>
看着那些越来越近，凶神恶煞的隋军……</p>
好兄弟。</p>
便让你我一同，奔向这盛大的死亡吧！</p>
“冲！！！！！”</p>
……</p>
数万人开始前冲。</p>
而站在一截低矮的城墙侧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李忠目光一直盯着冲锋在最前的两个人。</p>
当他看到隋军那面陡然升腾的一波箭雨，如同黑蝇一般冲天而起时。</p>
他眼底闪过了一丝叹息。</p>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p>
毋端儿。</p>
你就当……</p>
做了一场梦吧。</p>
一场荣华富贵，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梦。</p>
而现在……</p>
这个梦……</p>
该醒了。</p>
梦醒时分。</p>
不舍也好，</p>
留恋也罢。</p>
爱也好。</p>
恨也罢。</p>
希望，在这场梦醒之后……</p>
在那沉沦永恒的静谧之夜中。</p>
你能睡的安稳。</p>
无比安稳。</p>
……</p>
后世，《旧唐书》卷一《本纪第一·高祖》载：大业十二年，炀帝命高祖往山西、河东黜陟讨捕。师次龙门，贼帅毋端儿帅众数千薄于霍州城下。高祖从十余骑击龙门贼毋端儿，射七十发皆中，贼败去，而敛其尸以筑京观，尽得其箭于其尸。之，贼乃大溃。</p>sxbiquge/read/57/57799/ )
这是大统领下达的命令。</p>
从一开始那两面坚固的城墙忽然倒塌的慌乱，到如今看到隋军竟然退兵了而逐渐镇定下来。</p>
毋端儿的命令对于这些兵卒而言，就像是一剂强心针。</p>
把他们的心，彻底的给定了下来。</p>
其实究其原因很简单。</p>
这场……自从发现了一伙小规模隋军被大统领的亲兵在巡防时截留斩杀开始，到隋军得知了消息大军压境……</p>
忽如其来的战事虽然打乱了开春的节奏，可是，同样是在这场战事之中，这些原本要么是聚众而盗，要么是弯腰务农的“起义军”们在这个月里，几乎每个人都和隋军打了个照面。</p>
每个人都见了血。</p>
虽说有胜有败，可是……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发现，原本在自己眼中是“惹不起”代名词的丘八们……好像战斗力也就那么回事。</p>
虽然单体实力比不过……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啊。那些隋军满打满算也就四万，现在最多也就剩下了两万多？</p>
蚁多咬死象。</p>
他们也会流血，也会死亡。</p>
也会丢盔卸甲溃不成军。</p>
起义军里，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的仇人。可无论怎么说，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p>
这一个月，兄弟们死了接近三万，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呢。</p>
眼下城墙被破，远方隋军看起来也是大军压境。</p>
那来呗。</p>
好男儿，有血气！</p>
豪气干戈舞。</p>
谁怕谁？</p>
只不过……为何自家将军脸色看起来很是奇怪呢……</p>
不过没关系。</p>
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另一股豪情壮志所取代。</p>
大统领，来了！</p>
一身铠甲戎装，那铠甲铮亮铮亮的，那无有一丝污渍的光辉耀眼中，骑在一匹无比神俊的高头大马上的大统领正在看过来！</p>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狂热的模样。</p>
大统领！</p>
是大统领带领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p>
他曾经亲自承诺给我们，要去创造一个“没有徭役和战乱”，人人吃得饱穿得暖的天下！</p>
于是，自己等人追随着大统领，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p>
有大统领的战阵，我等未尝一败！</p>
大统领，便是稳定军心那最耀眼光辉的太阳！</p>
“呼……”</p>
不知多少人呼吸变得粗重，在大统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努力的绷紧着身体，表露着自己的杀机与勇武血气！</p>
逐渐的……六万多军卒一个挨一个，如同被传染了一般，空气中再无一丝一毫的胆怯，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热血与迫不及待的微微兴奋。</p>
去创造一个没有徭役和战乱的天下！！！</p>
就从……把这些隋军变作我等功勋的垫脚石……开始吧！</p>
数万起义军忍不住看向了隋军的方向。</p>
杀意盎然！</p>
……</p>
“欲望，是滋生野心的土壤。”</p>
恍惚间，骑在马上的毋端儿看着远处开始集结的隋军，耳边响起了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p>
那是自己在关中出来之前，侍郎大人对自己的忠告。</p>
而在当时，作为一个刚刚杀了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下苦人来讲，这句话的含义他根本理解不了。</p>
莫说欲望了……他当时唯一的欲望，便是能远走高飞，不拖累妻儿，希望她们好好活下去。</p>
野心？</p>
如果这种求生欲也算野心的话。</p>
那他也认了。</p>
可是，当来到了河东，凭借那些不讲道理的亲兵，自己迅速从一个无名之辈，变成了太行一代鼎鼎大名的盗匪时……</p>
想到这，毋端儿不由得眼里闪过了一丝追忆。</p>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呢？</p>
他想要活下去。</p>
想要好好的活下去。</p>
想要带着大笔大笔的银钱，光明正大的行走在人世间。</p>
衣锦还乡，去接自己的妻儿。</p>
而自己手下这数万军卒，就是他的底气！</p>
可是……</p>
这些军卒同时又像是他的催命符。</p>
每一名兵卒加入新来时，无形之中，某种声音都会提示着他……</p>
他这颗棋子……又朝着被淘汰的那一天，近了些。</p>
不满。</p>
乞求。</p>
愤恨。</p>
绝望……</p>
实力越强大，他就越绝望。</p>
想要的越多，心里就越恐惧。</p>
为什么……为什么我都已经坐拥十万兵马了。</p>
可是……</p>
面对那位神秘的侍郎大人，面对他的时候，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半分的勇气？</p>
难道，十万军士。</p>
十万儿郎。</p>
在他眼中，都只是土鸡瓦狗？</p>
他凭什么敢如此对我！？</p>
毋端儿不服。</p>
不满。</p>
可是……</p>
每次他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举动时，背后都会涌出一抹寒意。</p>
而这份寒意，是哪怕自己调令，也不会离开自己半分的那三千“亲兵”所带来的压迫感。</p>
这些兵卒，是自己成名的资本。</p>
可是……</p>
这些兵卒，也同样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的令牌。</p>
男儿身长七尺，伟岸身躯通天彻地。</p>
可是……无论怎么挣扎，却依旧逃不出那世俗的爱恨情仇怨憎痴。</p>
或许……</p>
当自己“不听话”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吧？</p>
想到这，他眼底闪过一丝自嘲。</p>
扭头看向了左右，却发现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兵们，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方阵，除了前方一片空白外，后面的退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了。</p>
甚至，凭借多年的熟稔，他还发现……好多亲兵，约有一千之数没有过来。</p>
他们消失了。</p>
毋端儿并不惊讶。</p>
想来，这些消失的人，已经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暗处盯死了那群在他们名单上的必杀之人罢？</p>
同时，也切断了自己的后路。</p>
沉默的两千军卒面容一片平静。</p>
平静的眼神里却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意。</p>
旁人看，那是精锐该有的镇定。</p>
可是毋端儿明白。</p>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p>
“不要后退。后退，死！”</p>
这时，马蹄声响起。</p>
听到了动静，毋端儿本能的看了过去。</p>
是张达。</p>
自己的老部下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面前。</p>
毋端儿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任何大战来临前的胆怯，有的只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恨意。</p>
他知道张达再恨什么。</p>
恨隋军。也恨那些明明是江湖帮派，却和官兵沆瀣一气串联勾结，逼迫同伴出卖自己的隋军。</p>
隋军为了追查他，活生生的逼死了他的老母。</p>
而在他跟自己在太行一代成了土匪后，乡里的族正为了“正视听”，鞭挞了他的老父。</p>
而那些帮派为了逼他回来，还抓了他的原配妻子。</p>
切下来了三根手指，送到了河东。</p>
张达恨隋军，恨江湖，恨着整个世道。</p>
“统领！”</p>
毋端儿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p>
“一会，便让我来打头阵吧！那些隋军不堪一击，我愿为先锋！定会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p>
坚定的话语从张达口中说出，彰显着飞蛾扑火一般的无畏。</p>
明知是必死，可他眼底却瞧不见半点恐惧。</p>
凝视着部下的面孔，毋端儿忍不住产生了一种疑惑。</p>
张达……到底是在恨着这个天下？</p>
还是在后悔自己活着？</p>
明明他在这边有着十几位姿色尚可的娇妻，无关老幼，几个孩子喊着他“爹”。</p>
为何，他不能和其他那些人一样，给自己留条退路呢？</p>
明明我一没有军事才能，二连自己手下的纪律都控制不住。</p>
为何，张达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p>
或者说……为何他每次战事，都想要做那先锋，奔赴着一场又一场危险的战事？</p>
他到底是无畏？</p>
还是……想要一场值得被人铭记的死亡？</p>
为什么呢？</p>
这是……为什么？</p>
想到这，他忍不住说道：</p>
“阿达。”</p>
在汉子那挺起的胸膛、沸腾的杀意中，毋端儿说道：</p>
“此战，与平日不同……”</p>
唰！</p>
瞬间，毋端儿便察觉到了自己附近亲兵的目光。</p>
那目光里满含警告。</p>
可是他却不在乎了，继续说道：</p>
“没了霍州天险，此战凶险至极。你确定要为先锋？”</p>
“……？”</p>
张达一愣。</p>
似乎被统领的问题给问住了。</p>
怔怔的看着对方。</p>
看着毋端儿的眼睛。</p>
片刻……</p>
汉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p>
好像是满足。</p>
又好像是本该如此的释然。</p>
又像是一种……即将得偿所愿却忽露的胆怯。</p>
复杂。</p>
混合糅杂成了一抹苦笑。</p>
而那一抹苦笑出现那一刻，毋端儿一怔……</p>
就在脑子里有种后知后觉的明悟时，就见汉子拱手：</p>
“若如此，那此战先锋便更应是我了！”</p>
“……”</p>
说着，他的目光没来由的落在了那些盯着他的军卒身上。</p>
不说话，只是扫视一圈后，最后再次把目光落到了毋端儿脸上：</p>
“不过……统领说的对。此战……确实凶险了些。我家那孩子气力未足，当亲兵上战阵亦是第一次……这次，便让他在后方学习瞻仰吧！请统领恕罪！”</p>
“……”</p>
在这一刻与下属似乎心意相通的毋端儿便明白了张达的意思。</p>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点点头：</p>
“好。”</p>
接着，气沉丹田，声音响彻前线：</p>
“此战，张达为先锋！”</p>
“得令！”</p>
带着满足的开怀笑容，应喝一声后，张达忽然翻身下了马。</p>
单膝跪地，仰头看着毋端儿：</p>
“统领之恩，张达永世不忘！待此役结束……”</p>
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下……</p>
拱手，高举。</p>
头颅低垂：</p>
“定要与统领畅饮一番！”</p>
说完，低着头，翻身上马。</p>
回到了自己的阵线之上。</p>
而全程，毋端儿都在沉默。</p>
沉默中，他看到了两个人架着张达那毫无血缘干系的娃儿回到了霍州城内。</p>
依稀还听到呼喊，呼喊着：</p>
“爹，我不走！我要打隋军！我要赚军功……”</p>
直到声音消失不见时，忽然……</p>
“咚！”</p>
隋军之中，鼓声响起。</p>
那是代表军队集结完毕的讯号。</p>
这场战事，要开始了！</p>
而当鼓响那一刹那，毋端儿的耳边陡然冒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p>
“大统领，还请按计划行事。另外，大统领腰间有书信一封，请观之。”</p>
“……”</p>
毋端儿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p>
骑在马上，当隋军第二声鼓响起时，看着那些开始稳步上前的敌人，他才把手摸向了腰间。</p>
束甲之人，便是自己的亲兵。</p>
而这身代表着朝中中郎将地位的铠甲，便是自己踏入坟墓前最后的衣冠。</p>
原本，只要整齐便好。</p>
所以他并没有去检查什么。</p>
而现在……</p>
从腰间抽出了一张字条，他眼里闪过了一丝讽刺。</p>
恐怕又是那位侍郎大人的安慰之言罢？</p>
可笑。</p>
带着这个想法，他展开了折叠的信笺。</p>
可下一刻……他却忽然愣住了。</p>
先是发呆，接着是眼底涌出的不可置信。</p>
再就是狂喜。</p>
而狂喜之后，带着那颤抖不已的纸张，便是一抹双眸通红的眼泪。</p>
信笺上，只有三个字。</p>
“送爹爹。”</p>
字迹歪曲。</p>
他离家时，大郎刚刚学会说话，二郎还未断奶。</p>
可现在……</p>
看着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一定是大郎所写！</p>
送爹爹……</p>
只有三个字。</p>
甚至，毋端儿还想到了各种含义。</p>
送？</p>
为何是送？</p>
为何单单只写了这三个字？</p>
这送……究竟是把信笺送给自己看到？</p>
还是说……送自己一程？</p>
而大郎再写这字的时候……是否会知晓这三个字的含义？</p>
捧着书信，如若珍宝的河东起义军大统领泪眼朦胧。</p>
他是多么的不舍啊。</p>
多么的希望……自己能衣锦还乡，亲自教儿子读书习字，将来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p>
可是……再怎么无穷的眷恋，也抵不过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冰冷事实。</p>
儿子，已经会习字了。</p>
毋端儿。</p>
你这个当爹的……死，还是不死？</p>
若不死，那么这三个字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大儿子此生此世的最后绝笔。</p>
若死了……临走之前，看到了这字。</p>
见字如面，你也该……没有遗憾了罢？</p>
这……</p>
便是侍郎大人你的最后仁慈了么？</p>
“咚！”</p>
“咚。”</p>
“咚。”</p>
“咚……”</p>
鼓声，愈发急促。</p>
那是发兵的讯号。</p>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p>
忍不住，起义军的统领，当着数万人的面发出了一股狂喜之中混合着复杂情绪的狂笑。</p>
那笑容听到其他兵卒耳朵里，是代表拿下胜利的绝对自信。</p>
他们的气势更盛三分。</p>
可是……</p>
不知为何。</p>
张达听到了这笑声后，同样也笑了。</p>
笑的平静。</p>
在平静之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虽然斑驳，但却同样整齐的铠甲，看着前方的敌人，眼里是一抹夙愿即将完成的期待。</p>
接着，当那一连串稀碎的鼓声落寞时。</p>
“咚！”</p>
迄今为止最重的一声鼓，响彻云霄。</p>
一鼓作气！</p>
二鼓而衰。</p>
三鼓而竭！</p>
隋军那面的中年将领，把手中的宝剑指向了前方：</p>
“杀。”</p>
平静而沉稳的话语，伴随着令旗的落下。</p>
是滔天的喊杀声：</p>
“杀！！！！！！！！！！！”</p>
隋军，出兵！！！！</p>
毋端儿笑声一止，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敌人，把纸张团成了一团。</p>
瞬息之间，他的念头通达了。</p>
“亲兵营，自成一军，于北面阻隔骑兵！其余人……随我冲锋！！”</p>
留下了那从头到尾都不属于自己的亲兵。</p>
那是那位大人的要求。</p>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p>
毋端儿浑然好似忘记了自己命张达为先锋的命令，抽出了背上的大刀，策马向前奔去。</p>
后方军卒一愣……</p>
可看着孤身一人前冲的统领，两翼的骑兵以及后方的步卒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p>
“冲啊！！！”</p>
“杀！！！！！！”</p>
比起隋军的整齐而显得混乱异常的阵型开始前冲。</p>
毋端儿哭泣着，狂笑着，高高举起了长刀，奔赴敌人！</p>
这时……</p>
“哒哒哒……”</p>
“统领无惧！张达来也！！！”</p>
马蹄声声，手持一把长矛的汉子拍马赶到。</p>
一骑变双骑。</p>
双骑，后面是千军万马！</p>
毋端儿无言。</p>
哭泣着，狂笑着，与下属对视了一眼。</p>
张达同样再看着他。</p>
毋端儿这时才明白……</p>
张达，不傻。</p>
也不是什么莽夫。</p>
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兄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懂。</p>
他懂自己这个普通人为何会拥有三千那战斗力非人的亲兵。</p>
而自己，也终于懂了自己的兄弟。</p>
原来……他早已后悔。</p>
每次都因后悔而痛苦不已。</p>
现在，他想要一场死亡。一场如同当年在街头和一群青皮吹嘘“老子以后一定是个大将军，死，也死在迎战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的承诺那般，足矣被人铭记的死亡！</p>
死的，像个英雄一样。</p>
双方一切尽在不言中。</p>
便够了。</p>
来吧。</p>
看着那些越来越近，凶神恶煞的隋军……</p>
好兄弟。</p>
便让你我一同，奔向这盛大的死亡吧！</p>
“冲！！！！！”</p>
……</p>
数万人开始前冲。</p>
而站在一截低矮的城墙侧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李忠目光一直盯着冲锋在最前的两个人。</p>
当他看到隋军那面陡然升腾的一波箭雨，如同黑蝇一般冲天而起时。</p>
他眼底闪过了一丝叹息。</p>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p>
毋端儿。</p>
你就当……</p>
做了一场梦吧。</p>
一场荣华富贵，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梦。</p>
而现在……</p>
这个梦……</p>
该醒了。</p>
梦醒时分。</p>
不舍也好，</p>
留恋也罢。</p>
爱也好。</p>
恨也罢。</p>
希望，在这场梦醒之后……</p>
在那沉沦永恒的静谧之夜中。</p>
你能睡的安稳。</p>
无比安稳。</p>
……</p>
后世，《旧唐书》卷一《本纪第一·高祖》载：大业十二年，炀帝命高祖往山西、河东黜陟讨捕。师次龙门，贼帅毋端儿帅众数千薄于霍州城下。高祖从十余骑击龙门贼毋端儿，射七十发皆中，贼败去，而敛其尸以筑京观，尽得其箭于其尸。之，贼乃大溃。</p>sxbiquge/read/57/5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