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驾六,诸侯驾五。

  今中原国君皆称王,类同天子。

  因天下尚有共称王者,故国君出行不乘天子六架,而乘诸侯五架。

  田颜晕陶陶得坐上五马王车,俏脸上有着一抹不符合其本性的拘束。

  从小受过的教育,让这位王女很难想象到非王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乘坐王车。

  嬴成蟜在齐国时,齐王建曾让出王车供嬴成蟜乘坐。

  稷门司马呵斥不准。

  齐王建气愤之余,却只能自承己错,承认思虑不周。

  这其中固然有齐国仁政,面刺之风大盛的缘故。

  却也能从侧面反映出王架具备的重大意义。

  中原列国,除了齐国和被楚灭掉的鲁国,在礼这一块要求都没有那么高。

  君王邀请同乘王架表达重视之意,不常见,不罕见。

  单送王车,罕见。

  罕见到王车已经溜出去快有三百余步。

  最为重视礼仪的齐公主田颜才惊叫一声,发现自己竟然和嬴子同乘一车,同处一个车厢。

  虽然车厢内还有一个心腹萱怡,不是孤男寡女。

  但未成婚之前男女同乘一车,这就是伤风败俗。

  若让她那个为太史家家主的祖王父知道,肯定就跟她断绝血脉关系,从此不认了。

  少女羞恼地靠坐在车厢一角,像是一个应急后急于藏身躲避的哈基米。

  透着三分恶狠狠意味的眼神瞄着自家贴身宫女,埋怨为什么不提醒自己。

  萱怡委屈地看着公主,小脸皱巴成一个“囧”字。

  [我以为公主是故意的呢……]

  外在礼仪规范的七公主,内里其实是个离经叛道的小女孩,七公主宫中上下都清楚。

  萱怡还当七公主离开齐国来到秦国放飞自我,效仿后太后与齐襄王的爱情故事呢。

  嬴成蟜极为绅士地坐在马车入门的那一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女无声沟通,表演眼神戏。

  几个大男人在那里搞阴谋诡计,哪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羞赧好看。

  虽说自从有了胭脂,女子脸红就不再是最好的情话。

  但当下齐公主可没有涂胭脂,红到发烫的俏脸持续不断讲的无声情话就是最好的情话。

  马车轮子又转了两百来圈,田颜才做好心理建设。

  想着就算现在跳下去也不能改变同乘一车的结果,于是整理衣衫细微处。

  整衣领,理袖口,一副很忙的样子。

  给嬴成蟜抛了一记没有杀伤力只有诱惑力的白眼,语气不善地道:

  “非礼勿视。

  “嬴子眼睛都要钉在我身上了,这可不君子。”

  嬴成蟜轻笑一声,视线不移:

  “食色,性也。

  “这是《孟子》中的话。

  “孟子说人性本善,又说食色性也,可见好色乃是一件善事啊。

  “我在看公主,就是在做善事。

  “做善事,怎么不是君子所为呢?”

  齐公主以衣衫边角绕住手指,连缠三圈,继续无意识地缠第四圈。

  她轻轻咬着贝齿。

  师从孟寓,可称孟子传人的田颜七分羞、三分恼:

  “食色,性也。

  “这四个字是出自《孟子》,但是是出自告子之口。

  “是告子的观点,不是孟子。

  “孟子对的话是仁、义、礼、智,也不是外来的,也是人生来就有的,只是没有多加思考罢了。

  “孟子提倡的是注意力多放在仁、义、礼、智上,而不是……不是色!”

  嬴成蟜哈哈大笑,发自真心。

  近日积聚的负面情绪,随着声声笑消散。

  父薨。

  临死前带走了最宠爱他的秦国大将麃公,还有那些他见面一直不肯叫叔父、世父的叔父、世父。

  师长、兄长争权,一上来就是白热化。

  一连串事件纷至沓来,丝毫不给人喘息时间。

  像是骤然而至的倾盆大雨,带不带伞披不披蓑衣都是从头到脚浇个通透的结果。

  嬴成蟜身处洪流,身份特殊,看似什么都能做,但实际上却什么都做不了。

  父将薨时,通医术的他面对瘿气却毫无办法。

  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虚弱,一日比一日更临近死亡。

  若是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瘿气是不治之症,嬴成蟜不会如此绝望。

  可关键是穿越而来的嬴成蟜很清楚,瘿气在前世是归类为甲状腺一类的疾病,根本不致命。

  一个不应该致命的疾病只因为出现在两千年前,就要了其父的命。

  绝望很可怕。

  身处绝望,看到希望,失去希望,接受绝望的绝望更可怕。

  同样是面对黑暗,天生目盲者比后天目盲者更乐观,因为他们没见过光明。

  父薨后。

  得知麃公死讯,得知叔父、世父们的死讯。

  嬴成蟜深恨为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前不知道,也明白了父亲说秦国一切事都是王做主的言外之意——不要怪你兄,都是为父的决定。

  欲有作为。

  斯人已逝。

  可奈何?无奈何!

  乃至现在。

  师长吕不韦为了大计而死握权势,打压其兄,为着他们共同的梦想而坚定前行。

  历代秦君哪有愿意做牵线木偶的?更何况是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页纸的秦始皇嬴政呢?

  立刻以立后还以颜色。

  嬴成蟜既希望师长能够执行政令,向着大计前进。

  又希望兄长能够执掌大权,成为历史上的千古一帝。

  但以民为本的吕不韦,和以国为重的嬴政。

  前者代表的是还未觉醒思想的民,后者代表的则是这个天下的真正统治者贵族。

  阶级斗争向来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可共存。

  嬴成蟜现在做的,就是拉王兄加入大计之前,让师长收敛一些。

  逆天之事,需要逆天之人。

  能够开创延续到现代的郡县制,开创大一统王朝先河的嬴政,显然要比嬴成蟜这个自认只是踩在巨人肩膀上的社畜要合适的多。

  只是可惜,权相师长、王兄都不随其愿。

  二者斗争进行的如火如荼,让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嬴成蟜沉闷加倍。

  就这立后一事,嬴成蟜虽然没有刻意探听,有意不参与二人斗争。

  但捕风捉雨,从一些有心人传递到他耳中的话语他觉察到事情绝对有猫腻。

  嬴成蟜第一次知道阿房这个名字,不是人名,而是宫名——阿房宫。

  得知兄长要立阿房为后,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哪个家族的贵女,是一场拉拢势力的联姻。

  后来华阳太后询问嬴成蟜的意见:

  “成蟜以为,孤是否应该认下这个孙女呢?”

  两人谈话不久,嬴成蟜惊骇发现,这个阿房女自己竟然见过。

  就是那个父王找来给兄长排解压力的女人。

  当时兄弟俩泡温泉,阿房身着朦胧轻纱入内侍候。

  嬴成蟜看了个通透。

  那时他要是知道此女叫阿房,就不只是简单查探一下了事了。

  嬴成蟜认为此事蹊跷的原因,和朝堂上那些因为阿房是个带子寡妇的朝臣不同。

  他起疑的点,在于若兄长真的是爱极了这个阿房,不顾其隐宫之女的身份要强立为后,怎么会允许阿房穿的那么暴露在自己面前呢?

  说句不合适的话。

  就当时泡温泉的时候来说,嬴成蟜认为自己要是提出尝一下阿房滋味,兄长会欣然同意。

  反正他是真看不出兄长有多爱那个宫女。

  而历史上,秦始皇又一生未立后,且专门建造了一个阿房宫。

  若以历史结合当下推断。

  秦始皇因为深爱阿房,但阿房因为身份原因而不能为后。

  秦始皇遂不立后,专门为阿房建造了一座宫殿,就像如今中央王宫有一个宫殿群名为成蟜宫一样。

  这也说得通。

  立后一事,越想其中越有猫腻。

  但嬴成蟜不愿深究。

  深究下去,除了能满足他自己那并不多的好奇心,还能如何?

  两不相帮的他什么都做不了,管这烦心事做甚?不如去见见在齐国突然就不理他的少女。

  嬴成蟜少年称子,学识渊博。

  田颜师从孟寓,一肚子孟子学派知识。

  嬴成蟜有意曲解孟子之说,引田颜辩驳。

  互生情愫的两人聊了七八百步,消除了时间带来的隔阂。

  君子之名响亮的嬴成蟜彬彬有礼地坐到田颜身边,又消除了距离地隔阂。

  少女闪避的眼神、笨拙的忙碌、往角落里藏身像是要挖穿车身的小动作,在少年眼中都是风景。

  从小被教重视礼仪的田颜,在不讲礼的嬴子面前心跳比五马蹄子都快。

  身为齐王建最宠爱的公主,哪个登徒子敢对她做出无礼举动?

  真当好脾气的齐王不杀人吗?

  齐公主呼吸越发急促,忍无可忍,向萱怡抛一个求救眼神。

  想要自己的贴身宫女真的贴着自己的身坐,把回到秦国就像变了一个人的嬴子隔挡在外。

  萱怡起身,要凑过来。

  本来和公主间隔一拳距离的公子成蟜向内一挪,蹭过了一拳。

  齐公主和秦公子就凑在了一起,只差双方衣服就有了肌肤之亲。

  田颜像是一只受惊兔子,差点就蹦起来了,惊慌道: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宫女萱怡看呆,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做甚。

  自小照顾田颜的她,有处理各种局面的经验,但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局面啊。

  这是嬴子?

  嬴成蟜勾起嘴角,眼神灼灼:

  “听说齐桓公曾在王车上和女子敦伦,本君欲效仿这位霸主,以知其当时所思。”

  这番话说的再文雅,其意也是不雅。

  田颜自己抱住自己,嘴角一咧,就要哭了,吓得说不出话。

  嬴成蟜哈哈一笑,大跨步走出了车厢。

  在守礼的田颜面前放肆,嬴成蟜极为欢喜。

  这种感觉,就像总有些人喜欢劝从良,拉良家下海。

  五马王车在咸阳道路上慢行。

  驭手乃是大战归来,爵升二等的秦将王翦。

  嬴成蟜一坐在王翦身边,吹着马车带起的风,心情在这一刻终于是畅快起来,一扫沉郁。

  “这么快?”王翦道。

  满脸胡子的王翦很难从脸上看出表情,但是从那说话的语气腔调嬴成蟜也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男人之间很好懂。

  少年脸色正经,一本严肃:

  “过了。

  “其为我妻。”

  王翦持鞭的手一个颤抖,猛然在自己身上抽了自己一鞭子:

  “王翦知罪。”

  “嗯。”嬴成蟜应了一声,没再深究。

  秦国中人,尤其是武将。

  连本国之人都看不起,更不要说是他国之人,他国公主也不行。

  王翦态度,就是绝大多数秦将的态度。

  车厢内,收拾好心情的田颜本来对嬴成蟜印象一落千丈。

  听到外面王翦和嬴成蟜的这一番对话,本来不好的心情又有了些许回落。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平原君赵胜为了一个残缺门客,而杀死宠姬的事情能传为佳话。

  在车厢内放肆的嬴成蟜,为了她说一个秦将——田颜识得王翦身上穿的将服。

  要是没有刚才嬴成蟜非要凑过来的作为,田颜会很欢喜。

  少女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哼的什么。

  见嬴子没有再进来的意思,抹去眼泪,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风景,将秦国新年和齐国新年做着对比。

  和热闹的临淄比,咸阳就有那么些许的不够看了。

  这里家家户户不贴门神。

  也没有当街高歌、凭栏弹曲、士子高谈阔论。

  这里的喜意不能说是含蓄,因为那些当街的叫卖声中有“新年卖”的字样。

  但和齐国比,确实是含蓄,含蓄极了。

  只是这一回,齐公主没有自得。

  这层含蓄说明咸阳人没有临淄人那么肆意,也说明咸阳法度比临淄强上太多。

  法度,就是稳定。

  田颜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问题。

  [到底是百姓由衷而来的欢喜重要,还是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重要?]

  她不知道答案,只是坐在马车中行进,不知道即将要被拉到哪里去。

  看着看着,少女看腻外面风景,放下车帘。

  她听着帘外嬴成蟜和王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知不觉间,马车停下来了。

  田颜心中一紧,不知道接下来要进来的嬴子要对自己做什么。

  嬴成蟜刚才地举止着实吓到了少女。

  “公主请下车。”嬴子的声音在外响起,似乎带着一丝不明笑意。

  田颜咬着嘴唇掀开车帘,站在车前室上,举目一望,竟是一座宫殿。

  “这是哪里。”少女强自镇定。

  “成蟜宫。”少年笑着答:“我母要见你。”

  听到成蟜宫后,少女就没有再听到少年后面的话了。

  在秦王宫中,以名字命名一座宫殿,这给少女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嬴成蟜乘王车来接她。

  少女并不知道。

  成蟜宫不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宫殿群。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