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绝壁,中通狭道。

  四年多以前,嬴成蟜在这里接兄长嬴政。

  今日,换做他了。

  他站在函谷关底,仰头看着函谷关城头上的麃公,从小就最宠爱他的秦国老将。

  “麃公要拦小子吗?!”他大声嘶吼,面目狰狞。

  声音在八百里秦山中回荡,惊起满天飞鸟,叽叽喳喳无数。

  呼心疼主君,上前一步。

  想要跟主君说自己可以代主君呼喊,他善于呼喊。

  剑圣盖聂抓住呼的手臂。

  呼疑惑、不解地回头视之。

  剑圣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不适宜。”

  声音在呼耳边转了一圈,便在肃杀寒风中散去。

  城头的寒风远比城底的风大。

  老将满头白发在空猎猎,如同秦国军旗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嬴白之头何在?”

  老将第二次问,一字未改,语气不变。

  盗匪贼人入伙,需要杀个人做投名状。

  想要入关,想争王位。

  什么物件都拿不出来,那怎么能行呢?

  若是入关,不争王位……老将眼睛微微眯起,放在冰冷青砖上的手微微用力,宽大指节突出发白。

  没有这种可能。

  不想争王位,就不要入关。

  这是王上的意愿,也是老将的意愿。

  某人的身份摆在这里,某人的势力布满秦国。

  某人只要出现在咸阳,就是一面旗帜。

  一面不需要引领,只要立起来,就会吸引无数人聚过来的大旗!

  “麃公!”嬴成蟜双目大睁,如要瞪裂:“我若砍下嬴白的头!要她连个全尸都留不下!那我可还是公子成蟜乎!”

  人们愿意支持公子成蟜,愿意为了公子成蟜不惜对抗秦王子楚,最重要的就是公子成蟜的贤德。

  公子成蟜讲人情,记恩情。

  古人很看重尸体的完整性。

  嬴成蟜要是为了入函谷关砍下嬴白人头。

  如此刻薄寡恩,还有何人愿意为之卖命?

  麃公大手微颤,瞳孔略微睁大,不由自主踏前走了一小步。

  幸亏前面有城墙高度足够,才没有折下身去。

  “原来如此……”老将低声念了一句,说给寒风听。

  满头白发倒竖,老将大手一伸,厉喝道:

  “拿弓箭来!”

  亲兵递上弓箭。

  老将脚踩垛口,拈指搭箭,弓拉满月!

  缓缓挪动弓身,箭尖瞄准城下!

  “公子成蟜。”老将声音雄浑厚重,如战鼓擂响:“不得入关。”

  嬴成蟜眼神晃动,不退反进,张开双臂:

  “我不相信麃公会射”

  话语未尽,尖锐破空声骤响!

  嬴成蟜瞳孔骤缩,霎时感知到了满满的死亡气息。

  这一箭不躲,绝对能要了他的命!

  他跺脚侧身,歪头旁移,身上的肾上腺素让他在这一刻的速度超越了以往的极限。

  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从看到老将拿到弓箭开始,盖聂的手就放在了腰间的承影上。

  利箭破空时,利剑亦破空。

  风中白衣,飘逸如谪仙,仿若凌空漫步。

  锋利异常的承影现身不见身。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

  似乎没有任何物件碰触,利箭凭空改变了方向。

  斜飞上天,奔着太阳而去,仿若射日。

  盖聂落地,轻悄无声。

  怒而仰头,手臂微转。

  有形无色的承影剑嗡鸣,回应主人。

  函谷关下,剑圣杀心大起。

  城头忽然一阵响动。

  只是一瞬间,城头上每一个垛口都架起一把寒光闪烁的秦弩。

  垛口架秦弩,城头站士卒。

  城头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张弓搭箭的士卒。

  两名秦兵之间本应间隔五步,变成了间隔只有半步。

  箭尖在阳光下,泛着嗜血的光。

  剑圣心脏骤停,气息刹那不稳。

  他能截一箭,能截十箭吗?

  截住十箭,那百箭呢?

  就算能抗住百箭,那千箭呢?万箭呢?

  麃公拉起第二箭,这一次对的不是嬴成蟜,而是白衣胜雪的剑圣盖聂。

  “竖子。”麃公咧嘴,牙底渗出鲜血:“你能挑几箭?”

  这话既是对盖聂说,也是对嬴成蟜说。

  个人勇武在国家面前,屁都不是。

  公子成蟜在秦国面前,也是一样。

  不需要闪避,看似做了无用功的嬴成蟜,深深看了一眼麃公,沉声道:

  “走!”

  盖聂睁眼看着城头,防备着城头箭弩齐射,倒退着回到车队中。

  马头调转,车队缓缓起行,踏上来路。

  麃公看着车队走远,一直走到箭矢射程之外,挥手。

  垛口下弩,士卒收弓。

  老将吞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一拳砸在城头青砖上:

  “虎毒尚不食子!王上好狠的心!”

  “麃公失言了。”有人顺势接道。

  说话之人上前两步,从麃公背影走入阳光,正是一直没露面的函谷守将蒙武。

  原来,他一直在。

  “失个鸟言。”麃公低吼,又砸一拳:“你懂个屁!你不知道发生了甚鸟事!”

  老将拳头见红。

  血刚刚渗出一点,还没有流出来,就冷凝成块。

  蒙武仿若不经意间环顾左右,抓住老将还想要砸下去的拳头:

  “麃伯,是你不懂。”

  麃公身子一顿,如同机器人一般缓缓转首。

  盯着蒙武脸,挥动自由的那只手:

  “都滚!离老夫十步开外!”

  老将周围士卒齐动。

  蒙武见状,凑近老将半步,轻声说道:

  “从麃伯来到函谷关的第一天,麃伯就应该知道。

  “无论看没看到公子成蟜,结局都是一样的。

  “公子成蟜以常侍之头入关,寒了下属之心,失去争位可能。

  “公子成蟜不出常侍之头,便入不了关,依旧无法在王位更迭上生乱。

  “王室,哪有亲情可言?”

  说到此处,蒙武顿住,默然片刻。

  想到了四年前,公子成蟜在此以函谷虎符逼迫自己去营救还不是太子的太子政。

  “或许……曾经也有过。”蒙武望着远去的车队,眯起双眼:“不知道公子成蟜可曾后悔威胁武。”

  若是那时公子成蟜没有逼迫蒙武救援,现在的秦太子政就会死在函谷关外,秦王子楚就只剩下公子成蟜一个儿子。

  “小子,你比你父还要鸟人。”麃公振臂挣脱,双手互手腕,声音比风还要冷:“为将者,不想着怎么打胜仗,天天想这些鸟事,老夫最看不上你父亲的就是这一点!”

  蒙武不语。

  他也不想想这些鸟事。

  可是。

  不想,活不下来啊。

  再能打胜仗,还能有武安君能打吗?

  善于兵者,多亡于兵事之外。

  麃公望着只能看到轮廓,看不到具体车车队,突兀地道:

  “王上就甚都考虑到了吗?

  “老夫现在若是派一骑出关,追上二公子,带其入关又如何呢?

  “老夫这脑袋在武安君死后,还是记住一句鸟话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二公子没有拿着嬴白头入关,结局会是甚鸟样呢?”

  蒙武手掌搭在麃公背后,稍稍用力:

  “那麃伯就会从城头上栽下去,失足而亡。”

  麃公一愣,继而转首,目如铜铃,满面怒色。

  甩开蒙武手臂,猛甩一巴掌在蒙武脸上。

  老将抓着蒙武衣领提到近前,张口冒白气,犹有血腥味:

  “你说甚?竖子再说一次!”

  蒙武面无表情:

  “王上没有给麃伯函谷虎符,什么意思,麃伯还不清楚吗?

  “小子不语,麃伯可在这函谷关发号施令。

  “小子说话,除了麃伯那数十亲兵,麃伯看看还有谁听麃伯的。”

  老将怒色越显:

  “竖子!安敢骗老夫!”

  麃公奉命带大军出征伐韩,大军全部集合在函谷关等待粮草和随军。

  在函谷关等,是因为这里是秦国东边唯一一道关卡。

  再往外走虽然也是秦国领土,但就藏不住兵了,会引起列国警戒。

  往常秦国出兵,多是如此。

  按照惯例,大军本应该进函谷关驻扎。

  这次,蒙武以函谷关内年久失修,无法容下如此多士卒为由,只让老将和数十亲兵入了关。

  麃公与蒙骜虽然互称老鸟,但这是武将表达友好的方式之一,两人关系匪浅。

  麃家、蒙家从两个老人这一代交起,已有三代,勉强可称世交。

  蒙武小时候没少在麃公面前跑,麃公对蒙武完全没有防范心。

  老将入关已有四日,一直没有探查过环境。

  蒙武咽喉被掐,有些憋气,面庞红润一些。

  他没有挣扎,用正常语气说道:

  “为将者,战第二,忠第一。”

  “五国那次,是你护送二公子到咸阳。”老将手略微放松一些。

  若不是蒙武有过顶着秦国将领意志,将公子成蟜安全送到咸阳的经历。

  若不是和蒙骜交情深,从小看着蒙武长大。

  老将虽然行事鲁莽,但不会鲁莽到这种话也向外说。

  蒙武不言,微微仰头。

  先王的情,那一次就还完了。

  况且……先王若是在,应该也不会希望公子成蟜入关吧?

  麃公甩开蒙武,对着十步外的亲兵怒吼下令:

  “全军入关!”

  蒙武没有阻拦。

  公子成蟜已经离去,现在让大军入关休整正当时。

  他理了一下衣领,有些不解地道:

  “麃伯,你说二公子非要入关,是为了什么呢?

  “他真的想要为王吗?

  “王只是重病,还未薨啊。”

  为王,就要弑父杀兄……蒙武从自身对公子成蟜的接触、听过的传闻两方面考虑,认为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麃公冷脸,下了城头:

  “你懂个屁!”

  未几日,大军出征,伐韩。

  四日后。

  咸阳,北宫,咸阳宫,前殿。

  秦王子楚坐在老旧的王位上,隐约间,似乎还能闻到精、血,腥气。

  他的父亲,秦孝文王,就是在这间秦国曾经最紧要的老宫室中。

  而他,秦王子楚,仗剑杀了所有参与的美人。

  那一日,红血铺满地,白黄浮一点。

  秦王子楚靠着椅背,闭上眼。

  上一次,是父王死。

  这一次,轮到他了。

  咸阳宫前殿内,除了秦王子楚,和一众服侍的宫女、宦官外。

  台下立有两人——相邦吕不韦,王后赵窈窕。

  吕不韦居右,赵窈窕居左。

  秦以右为尊,社稷重臣在右,外戚宗室在左,这是秦国老传统了。

  二人静静等候,低着头,连呼吸都从自动挡调到意动挡最小档位。

  “窈窕。”王声忽然自上响,向下落。

  赵窈窕心颤一下,应了一声。

  “抬起头。”王的声音很温和:“让孤再好好看看你。”

  赵窈窕缓缓抬首,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发抖。

  在充足烛光的作用下,她能清楚地看到,她夫君一向瘦削的脸更瘦削了,瘦脱了相。

  “王上……”赵窈窕抿着嘴轻唤,泪滴淌落。

  情意溢于面目、流于口舌。

  秦王子楚觉得好笑,于是呵呵笑:

  “哭甚?舍不得寡人?”

  他身子前倾,目中精芒比烛光刺眼,完全不似一个将死之人:

  “那,陪寡人同去可好?”

  同去,就是殉葬。

  赵窈窕正视着为王的夫君,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她控制不住身体,就抽噎起来。

  身子一抖一抖,螓首一点一点,泪水一滴一滴。

  她像是难以自抑悲伤之情,哭着回应,只说了一个情意绵绵的“好”字。

  秦王子楚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走到自己的王后面前。

  刮了一下王后鼻子,两手大拇指揩去王后双目泪滴:

  “寡人逗你呢?”

  “王上~!”赵窈窕扑到秦王子楚怀中,放声大哭。

  秦王子楚轻轻怀抱王后:

  “寡人哪里舍得你死呢?你要好好活着,把寡人的命也活出来。

  “政儿还小,身边没人看管可不成。

  “寡人会赐你摄政之权。

  “政儿及冠之前,你要好好辅佐政儿……”

  秦王子楚温柔地诉说着,遗言说得像是情话。

  赵窈窕的心慢慢落了地,身子也不在抖动——她活下来了。

  她不知道秦王子楚患有随时暴毙的隐疾,原本一直以为自己会死。

  蔺相如看好的孙女,赵国邯郸最有名的女公子。

  长平之战后,能够带着嬴政在赵都邯郸活了八年的女人,哪里会不懂?

  从秦王子楚不碰她开始,她心头就起了危机感。

  再到秦王子楚放任她摄政,甚至说出她可以私下找男人的话。

  危机感达到顶峰,她以为她活不了了——秦王想要排除外戚干扰,去母留子。

  她没想到,死的不是她,而是王。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