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一时半刻摸不清楚赵王心中所想,沉默不语。

  老将胸中热血未尽。

  但脑袋顶上假相邦的假字,以及信平君的信平二字,都让他不敢再轻易表露真情。

  赵王丹非赵惠文王。

  心性多疑。

  信宗室,不信文武大臣。

  赵王丹拽起一具貌美男美人尸体,扯掉美人身上衣,擦拭着自己身上溅射的散点血迹:

  “寡人记得。

  “父王当初去渑池与秦昭襄王相会,廉公在送行父王时说若父王不归,则拥立寡人继位。

  “渑池会面后,父王嘉奖了随行的蔺相,却对廉公陈兵边境对峙秦国的功劳视而不见。

  “廉公那数年不得升迁,皆是因为孤也。”

  廉颇动容,张口开一线,复闭,抿成一条线。

  他的年岁,经不起错误了。

  赵王丹甩掉染血衣衫,看了一眼待在角落的宦官。

  宦官捧着衣服,恭敬地走到赵王丹面前,身体颤抖如筛糠。

  赵王丹一边穿衣,一边道:

  “蔺氏里通外国,该受族刑。

  “念在蔺相有大功于赵,寡人就网开一面,看着他们离开赵国好了。

  “只是可怜了廉公。

  “廉氏与蔺氏从廉公这代开始结交,至今已有两代姻亲。

  “蔺氏出走赵国,廉公的几个女儿、孙女也会跟着一起走。

  “这一走,廉公再想见女儿、孙女,就难了啊。”

  穿好衣服的赵王丹扶着廉颇,满面歉意:

  “廉公不能尽享天伦之乐,这又是寡人的过错啊,希望廉公不要怪罪寡人啊。”

  廉颇心中大骇。

  他和侄子蔺仪谈话毕,就立刻来见王上,中间没有片刻耽搁。

  但王上竟然先一步知道了蔺氏出逃,可见王上的眼线遍布广且细。

  大骇之后,便是感动。

  蔺氏举族迁于秦这件事,老将本想用这些年的功劳苦劳以及头顶上的假相邦,换赵王丹应允。

  廉氏和蔺氏两代姻亲,蔺仪对廉颇以假父相称。

  蔺氏举族从赵国迁到秦国,没有了一丝退路。

  廉氏却多了一丝退路。

  虽然女子称姓不称氏,嫁出去就是夫家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能算是廉氏分支。

  但不管怎么说,嫁入蔺氏的廉家女,血液里都流着廉颇的血。

  这多多少少也给了老将一个心理安慰。

  赵王丹嘴上说的是廉公不能尽享天伦之乐。

  实际上表达的意思是你廉颇找一条退路,可以,寡人答应了。

  老将伟岸身躯拜倒在赵王丹脚下。

  如推金山,如倒玉柱。

  “颇愿为大王效死命!”老将声音苍老且沧桑,在长乐宫中回转涤荡,有如虎啸。

  虎虽年迈,威风仍在!

  赵王丹仰头畅快大笑,笑声掀翻了殿顶。

  “公且将歇!”赵王丹搀扶起廉颇,红光满面地道:“明日还要起早,参加大朝会。”

  热血燃烧,老将重重应“唯”。

  明日不是赵国例行大朝会的日子。

  这种临时大朝会,意味着赵国将有大行动。

  重病将死的假消息,不能白白传递啊……

  老将风风火火。

  开、关长乐宫宫门时的风,吹淡了宫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赵王丹目送着廉颇离去,忽然一把捂住心脏,面露极为痛苦之色。

  他化掌为拳,拥立捶打左胸心脏部位,外力的疼痛能够消减内力的疼痛。

  消减后的疼痛仍然很痛,痛得他整张脸的五官都挤在一起,扭曲得不似人样。

  “放肆!”宦官忽然一声既尖又脆的失声惊叫,冲着赵王丹。

  赵王丹抬头,目中露出凶光。

  看着宦官冲向自己,经过自己身边。

  赵王丹捂着心脏回首,正看到宦官一脚踹倒了一个满身是血的血人。

  那血人发出了一声赵王丹极为熟悉的惨叫。

  赵王丹曾经极度痴迷于这声总响于床帏之间的惨叫。

  “停手!”赵王丹一声令下。

  对着血打脚踢的宦官停下手脚,浑身冒汗。

  有吓出来的冷汗,还有打人的热汗。

  赵王丹看着那血人,笑了:

  “郭开?”

  血人紧爬两步到赵王脚下,匍匐在赵王脚前,撅起光溜溜的,含糊不清地哭诉道:

  “请王上开恩,不要杀开啊!”

  赵王丹用脚趾勾着郭开下巴,慢慢上抬,笑着道:

  “你倒是命大,没有被寡人砍死。

  “你怎么不继续装死呢?你刚才想做什么?”

  赵王丹通红的脚底板滴着血,血腥气直往郭开鼻子里钻。

  郭开吓得俏脸煞白,更显娇怜,颤抖着说道:

  “开见王上身体不适,一心只想着大王,想扶王上坐下休憩,忘记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赵王丹心下一暖。

  廉颇离开赵国,离开他赵王丹,依旧是廉颇,依旧是列国争抢的天下名将。

  可郭开要是离开赵国,离开他赵王丹,什么都不是。

  只有名为宠臣,实为玩物的郭开会真的担心他赵王丹的身体。

  赵王丹是大树,郭开就是大树上的藤蔓。

  大树长的越高,藤蔓爬的越高。

  “真是让寡人心疼啊……”赵王丹俯身。

  他细心地擦去郭开的眼泪,在那张白净细腻的脸上轻轻一吻,柔声道:

  “寡人怎舍得杀美人呢?都是被廉颇逼得罢了。”

  他抱郭开入怀:

  “天佑寡人的美人。”

  赵王丹的下巴放在郭开的肩膀上,蹙眉,一脸痛苦,眼中闪过暴虐之色。

  他抱紧郭开,用力,再用力,最后用力到浑身都在颤抖。

  郭开趴在赵王丹怀中,只觉上半身的骨头都要碎了,痛苦至极。

  他咬着牙,在赵王丹耳边轻声细语:

  “大王好一些了吗?”

  赵王丹心下二暖,卸了力气,有些虚弱地道:

  “好多了。”

  “那就好……”郭开长出了一口气。

  他低眉敛目,掩饰住眼中与赵王丹如出一辙的暴虐之色。

  [廉颇……该死……大王……也该死!]

  他不是那个被赵王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得晕头转向的郭开了。

  翌日。

  赵王宫,信宫,前殿。

  赵王丹红光满面,坐在高位之上,气色极佳。

  他自高向下看,在最前面偏左的位置停留了一下,眸中满是悲伤。

  [叔父……]

  那个位置,原本正坐的是平阳君赵豹。

  去年三月,赵豹染疾离世。

  赵王丹,心甚痛。

  赵国朝堂上,再没有赵王丹靠得住的宗室了。

  “廉公可在?”赵王丹发出了上朝第一音。sxbiquge/read/77/777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