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晚春 第二百九十七章

小说:平城晚春 作者:horsefox 更新时间:2025-02-28 23:31:07 源网站:2k小说网
  姜阮涟一边说着,一边掀了床帐子坐下,而后又慢慢的将床帐子拢起来,手里拿了扇子,轻轻的靠在纪罗绮身边扇动。

  或许是这样子的姿势有些不舒服,姜阮涟索性略微躺下去一些,半个身子支在床上,手中的扇子轻轻晃动。

  纪罗绮已然转回头来,却仍然保持着刚刚转过去时候的姿势,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姜阮涟也不气不恼,帮人整了整被子,仍然靠在边上,也并不开口说话,只柔柔的注视着对方手中的扇子,仍然一下一下的挥动,带来丝丝的凉意,混合着姜阮涟身上或许是熏香或许是脂粉的香气。

  纪罗绮只觉得对方的指尖有着幽幽的香,实则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香,只是在这香气传过来的时候,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心安。与母亲身上的熏香不同,对方身上的熏香总要更柔和一些,也更细一些,母亲的总让人觉得端庄疏离,可是姜阮涟却更多几分亲近之感。

  姜阮涟瞧对方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于是沉默了片刻,仍然煽动着手中的扇子,似乎闲聊一样的说道:“我心里头也想着你昨天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这两日也从未听说有什么事,怎么今天中午倒是突然就听珍珠说你这头身子不舒服,不过去用午饭了。我原本想着过来看看你,只是在门口正好碰见了南桥南桥与我讲说你自从从大太太房中回来就闷闷不乐的问陪着你一同去的人也没个答话的南桥那丫头都要急死了,倒是特意托我来看看。”

  纪罗绮听到这话,也并没有什么反应,眨了眨眼睛,讲的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

  “三哥去冯家那头了。约莫着时间,这个时候该回来了,不知道三哥回来了没有?”

  “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姜阮涟愣了一下,想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你倒是问的巧,刚刚我过来的时候倒是听人说三少爷刚回来呢。不过回来之后也没去二房那边,倒是先回三房了。至于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姜阮涟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你们这家里头太大,来来回回报个信,要许久呢,这次能消息传的这么快,也是难得,若是往日,只怕人早是回来了,要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才能家里头都知道呢。”

  “嗯。”纪罗绮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刚刚姜阮涟的话。

  姜阮涟也并不恼,瞧着对方兴致缺缺的样子,身体又往近靠了靠,仍然扇着手里的扇子。

  “不过说起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今天饭桌上头大太太倒是没说这件事,你们桌子上总是有些沉默的,大少奶奶倒也不大要说话的样子。两位孙少爷也各自吃饭,一个两个的都不带抬头呢,还有大少爷就更不必说了,大少爷似乎还有什么事儿,匆匆吃了饭就跟大太太告辞了,仍然回那边去。”

  姜阮涟瞧着对方不说话,于是便一边扇着扇子,一边与对方无关紧要的扯些家里的平常事。

  “不过大姥爷今天倒是不在,大姥爷去太爷和太夫人那头了,太爷的身子骨这两天倒是好了些,只不过呀也不能比往常了,到底是人老了?太太倒是没说什么,点点头就罢了,或许是因为老爷不在的缘故吧,所以这顿饭倒是没个人说话的。一顿饭倒是也吃的快,吃完之后我在那边草草用了饭,歇了一阵就过你这头来了。”

  纪罗绮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说话,鼻尖仍然萦绕着对方身上传来的幽幽香气,那把特意熏香菇的扇子在自己面前一晃一晃的,带来混着幽兰香气的风。她烦躁的心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片刻安抚。自己在这里冷静了许久,都没有能安静下来的一颗心,在对方挥扇的几下之间,突然的便得到了安静。

  她下意识的往对方那边凑近了。姜阮涟也并不往后躲,左右这屋子里头就她们两个人,这家里头人多眼杂,这样的机会过了这次往后还不知道何时要再有。纪罗绮平日的日子过的并不好受,外头人瞧着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可背地里这家里头又有多么的混乱,也只有这家里头人自己知道。于是姜阮涟便在这里静静的坐着,她并不能够说什么去宽慰对方,有时候话语反而是最无用的东西。

  纪罗绮终于凑近到了自己满意的地方。她只觉得口鼻之间全被对方身上的香气笼罩着,连半点氧气都无,虽说是夸张的说法,可是隐隐约约却有一些眩晕与窒息之感。只是这样的感觉反而让自己觉得安宁。她凑近几分,伸出手去揽住对方的腰,将脸凑在对方肚子的位置,闷闷的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姜阮涟被对方打出来的灼热呼吸弄得有些痒,声音隐隐约约带着几分笑意,“没什么啦,自然没什么啦。你们家里头的事儿啊,我知道的,就这些平日里头,我与你们家也少来往,又说我与你们家来往,最多的就是你了,再不然就是你母亲父亲和哥嫂,其他的时候我也懒得去别人院子里头转。不过这两天倒是说四房那边闹得颇为热烈呢。九少奶奶的母亲在这头自然见不得,九少奶奶受半分委屈,四太太虽说因为这孩子的事儿对九少奶奶态度好些,可是婆媳两人难免要起些争执,为此九少奶奶的母亲跟四太太倒是不怎么对付呢。”

  纪罗绮听到这里只略微叹了口气,将脸又往对方肚子上面埋了埋,似乎是要将自己整个人嵌进对方身体里头才算是安心。

  “倒也是正常的事儿,只不过当初这桩亲事是四婶娘自己亲自说和的四爸倒是也点头了,不过四爸跟四婶娘向来不大合得来,想来这桩亲事也只不过是瞧着四婶娘应了,又觉得左右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对方家里头倒也算得上是配得上,于是便也同意了,任由这四婶娘去提了亲下了帖子。只不过想来如今安家太太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也是因为家里头同意了才叫女儿嫁过来,如今瞧着这安家太太倒是最不同意的。”

  姜阮涟自然不敢去议论这些,只略微点点头,煽动两下手里的扇子。“你说的倒是在这个道理,只不过那毕竟是他们四房的事儿,我再怎么有心,那也是无力的,只不过是平日里紫嫣带了消息回来告诉我,我听了点点头也就罢了,其他再多的我也管不着了。”

  纪罗绮并不打算再问下去。对方这些话全是真话,一个姨娘在这家中又是没有姥爷宠爱的,许多事情早就是有心无力,哪怕是想要去管,到头来也只不过是被多说一句多管闲事,况且势单力薄的又究竟能管的了什么?哪怕是三姑那样的人,对着家中的许多事情都选择了放手不管。人人都说三姑会算卦,可是天机算尽,到头来算出了什么,又算破了什么?

  世上总有许多事情是不能被人所算尽的,这便是无常的命数。有时候有人的命被算了出来,而后逆天改命,人人都说逆天改命,可是岂知又不是命运里面安排好的逆天改命呢?命运这东西太过于玄乎,有些人终其一生想要看透,可到头来只不过是作茧自缚,算来算去,究竟算出什么又算透什么呢?

  纪罗绮思及此处的时候几乎有些想笑。她这样想着的确也这样做了,把头埋在对方肚子上闷闷的就笑出声来。

  姜阮涟被弄得有些痒,微微往后躲了一下,只是又因为对方的手圈在腰上,于是也动不了。两人此刻的姿势让纪罗绮想起小时候靠在母亲身上。

  那时候自己还没有这些,在母亲看来,乱七八糟的想法,那时候哥哥也长大了些,母亲自然是一心一意的看顾着自己。那时候自己总是要更粘母亲一些,与父亲说话倒是没几句,或许是觉得父亲有些严厉,又或许父亲平日里看顾哥哥的时候更多些与自己的交流倒是少些。

  总之那个时候纪罗绮记得自己最喜欢就这样子,靠在母亲身上,两只手抱着母亲的腰,将脸埋在母亲肚子上。那个时候自己毕竟还小,身高也跟母亲正是合适的。有时候睡觉母亲总说懒着自己,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窝在母亲怀里,总将头靠在母亲胸口或者肚子上。

  那时候只觉得暖和。那时候觉得家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其有趣的事情,觉得家里头这样大这样有趣,平日里连出门都不需要,只要在家里头呆着,许多时候便连门子都不必出了。

  她就在这个院子中一天天的长大,而后渐渐的有了自己的思想,渐渐的跟母亲关系也没有那么好,渐渐的便跟母亲渐行渐远。事到如今,自然知道,那还是自己的母亲。事到如今,母女二人之间自然还有情谊。在只是那些情谊又剩下几分呢?

  最终小时候的事情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像是一块技艺高超的绣娘绣出来的绣帕子绣在绣帕子的最开端那么长的一幅绣卷,让人无论如何都忘了打开前头。仅仅是望着后头的样子,而后去想前头究竟是怎样一段绮丽幻梦想,前头究竟是怎样流光溢彩,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那一分幻想,终于没有再打开。于是前面也就被渐渐遗忘。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落下泪来。

  姜阮涟感觉到了衣服料子上面的一片潮湿,瞧着埋在自己肚子上的纪罗绮,她想起很久之前,已经忘了当时是什么事情,只记得当时也是这样。她站在纪罗绮对面,纪罗绮伸出两只手环着她的腰,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没有落在地上,甚至没有来得及滑到下巴上,就直接浸湿她的衣服。

  纪罗绮鲜少在外头掉眼泪。小时候为数不多的掉眼泪都是掉在母亲或者哥哥面前,而后面渐渐的长大了,在这家里头也渐渐的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了,纵然这家中总有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可是当话说到底的时候,却又觉得有几分无趣。于是索性连眼泪都不落了,悲伤的时候仅仅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至算不上悲伤,只算是烦闷。

  她成年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眼泪都落在姜阮涟面前了。

  姜阮涟并没有开口询问如何也并没有开口询问,这眼泪是从何而来,仅仅是叹了一口气,停下了手中扇动的扇子,将扇子放在一旁,伸出手去轻轻的**在对方的头发上头。

  对方的头发显然是极其精细的养护过的像丝绸一样柔软,两只手指头摸上去就像摸在衣服料子上头那样光滑细腻。

  她仅仅是叹气,感觉身上渐渐湿了的布料,然后感觉这手底下从一开始的平静到颤抖。

  人人觉得纪罗绮胆大妄为不成章法,可实际上在这家中又哪有一个人是真正胆大妄为不成章法的呢?在这家中是从来没有这样人的存在的,在这家中人人都是压抑的,在这精致而又繁琐的笼子中,人人都只是笼中鸟。

  她许久之前是不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后来嫁到这家里来,一天一天的日子过下去,逐渐也觉得被这家里头同化,逐渐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总是会感到忧愁,至于这忧愁究竟是为何而来,连自己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瞧着家中的所有人都这样。

  她并没有张口去说什么,甚至没有低下头去瞧对方的发丝。她刻意的避开了对方的颤抖,刻意的躲开了对方的狼狈。她们两个总是这样。总是瞧见对方最脆弱的一面,又给足了对方最全面的体面。

  此刻姜阮涟半躺在床榻上头,抬起眼睛看那床顶上的雕梁画栋。

  那是极其精致细腻的纹样。那样的工艺,自己在这家中倒也见过不少,可是有时候去别家却也再没见过。不知这究竟是怎样细致的做工,不知这究竟承载了父母怎样的感情。或许是爱,可这份爱又究竟是不是牢笼,谁也说不清楚。

  两人迎来了一阵久久的沉默。姜阮涟只是静静的靠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任由着纪罗绮一滴一滴掉下来的眼泪,将自己的衣服浸湿一大片。等到对方身上的颤抖眼看着终于放缓了一些,姜阮涟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轻轻的在对方后背拍了拍。

  纪罗绮抱姜阮涟抱的更紧了一些。

  纪罗绮的声音透过姜阮涟都身体传到姜阮涟耳朵里面。“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姜阮涟听到这话,反而是笑了一声,手一边在对方身上**,一边说道:“我何必问你呢?你要是想告诉我,你自然会告诉我,你要是不想告诉我,我就算问了你难道不会编个谎话来骗我吗?”

  纪罗绮不知道该讲什么。或许人人都认为是姜阮涟靠着她才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家里头,平平安安的生活,到现在才没有在这家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才在这家中安然无恙的做一个没有姥爷宠爱的姨娘。可是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不是她保护住了姜阮涟的安稳,而是姜阮涟保护住了她的精神。

  纪罗绮顿了顿,突然问道:“小娘,我到底在走一条怎么样的路?”

  “你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姜阮涟被这话问的愣了一下,而后轻轻摇着手里头的扇子,在纪罗绮看不到的地方,仍然是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轻轻柔柔的。“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到你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你的很多东西是我不能所理解的,但是我总是在想你这样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你如果非要问我,你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在走一条还没有人成功过但是意义重大的路。”

  “还没有人成功过,那么这条路会成功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成不成功的原本就是事在人为,如果有人中途放弃了,连一个走到最后的人都没有,那么就连成功的一点概率也没有了。如果有人坚持下来,一直走到最后,那么成不成功总能看见个结果。或许你所走的路的确是路途艰辛的,可是再艰辛的道路也总有成功的可能。况且我相信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吧。”

  纪罗绮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姜阮涟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其实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其实根本不知道这条路究竟在干什么,仅仅是直觉上以及这十年来的相处中的判断,才说出了这番话。可是这番话的来源是什么?早就不重要了。姜阮涟信任自己,相信自己,并且觉得这条路只要自己敢走,那么一定是成功在前方等待着。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本就不指望着有谁能真真切切的理解这条路,因为连她自己也并没有理解。她只想要一个动力,只想要一句肯定,只想要一个人告诉她,她现在走的路是正确的,是可以成功的。

  姜阮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