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子反而透着悲寂:

  “末将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

  “狴锋谷一战,若不是秦院长甘愿牺牲自身,与那狴轩同归于尽,绝无末将之胜。”

  “也绝无广南郡之胜。”

  “臣不过是草寸微末之功,实不足挂齿。”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甚至带着哽咽。

  “秦院长他……不该死啊!!”

  ……

  随着曾安民的话音落下。

  场中所有人的眸子都朝着他看去。

  好小子!

  有心机!

  众所周知,曾党虽是新立,但已经隐隐有了稳在朝堂之中的形势。

  而如今曾党最重要的核心人员秦守诚死在战场之上。

  不仅让所有官员都松了口气。

  也让建宏帝对曾仕林彻底放下戒备。

  但放下戒备之后。

  剩什么?

  愧疚!

  浓浓的愧疚。

  秦守诚为大圣朝战死!

  曾仕林虽是曾党之首,但他又从未做过任何党争,也从未做过任何危害朝堂之事!

  所以,之前所有的戒备与忌惮。

  在曾安民的悲寂的声音响起之后,建宏帝的心中自然是极不舒服。

  他虽是皇帝。

  但他也是人。

  果然。

  随着曾安民此言响起。

  建宏帝沉默了半晌。

  他看着曾安民,轻轻叹了口气道:

  “好孩子,朕绝不会让天下之士寒心。”

  “秦爱卿忠心为国,阵斩三品大妖王,于我人族居功至伟!”

  “追封其永安公,食千户。”

  “另赐丹书铁券,保其后人!”

  此言一出。

  所有人皆是沉默以对。

  永乐公,乃是封号。

  食千户,便是赏赐之利。

  虽不是世袭爵位,但也是尊贵的象征!

  有此封号与赏赐,秦家的家眷,起码能此生无忧。

  至于丹书铁券,号称免死金牌。

  只要不谋反,可赦免其所有罪证。

  自大圣朝建朝以来。

  得此铁券者,不过两人。

  可见,陛下心中那份愧疚已经到了极致。

  “末将谢过陛下!”

  曾安民心中松了口气。

  建宏帝能给这样的赏赐。

  最起码能看出来一件事。

  他对自己父子二人,或者说对曾党的猜忌已经消失了。

  秦院长的死,在无形之中,尚保护着他父子二人。

  “至于你的封赏。”

  建宏帝的笑容不变:“朕欲封你为七品广北将军,领军三千,继续领鸳鸯军,为朕练出足以撼动万妖山的鸳鸯军!”

  “另赐凤县县子!食邑五百户,正五品上!!”

  “如何?!”

  他笑眯眯的看着曾安民。

  封爵!!

  真的封爵了!!

  还是县子爵位!

  这可是爵位!不是开国之功,根本不可能封赏的爵位!

  这话一出。

  所有官员看向曾安民的目光都变了。

  纵是心中早有猜测,但真到封赏之后,多少人心中还是五味杂陈。

  “臣,谢过陛下!!”

  曾安民感觉自己哪怕是慢上一秒,都是对这爵位的不尊重。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拜。

  但这个时候。

  另一道身影出现的更快。

  曾仕林面色凝重,来到曾安民的面前,对着建宏帝行了一礼,沉声道:

  “陛下,此赏,断不可行!”

  这话一出。

  莫说别人。

  曾安民都懵了。

  他看向老爹的背影,有些茫然。

  不是,爵位啊爹!

  可以世袭的那种!

  你儿子我就是以后没了,你孙子以后也得衣食无忧!

  “嗯?”

  建宏帝皱眉,看向面前的曾仕林。

  “曾爱卿,何出此言?”

  声音淡然。

  曾仕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爵位之事不提,犬子身为儒修,当习儒道,走科举之路,为大圣朝献才。”

  “这广北将军一职,担不得!”

  他面色极为凝重的看向建宏帝。

  “哦?”

  建宏帝的眉头轻轻挑起。

  不多时,嘴角的笑意便晕染而起。

  他轻轻摇头笑着:“倒是朕疏忽了。”

  “权辅在战场之上威姿狂盛,朕倒是忘了他是修儒道的。”

  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脑袋,看向曾安民。

  晒然一笑道:“那便封你为国子监主薄,从七品下,不耽误你科举。”

  “如何?”

  这话一出。

  曾安民心中便是轻轻一动。

  他从建宏帝这流畅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两个字。

  试探!!以军权作为试探,看自己接还是不接。

  爵位无所谓!

  主要还是那个广北将军。

  虽是杂号将军,但也有三千的军权!

  还是在京中!

  这可是大忌!

  建宏帝对文官掌军权是极为忌惮的!

  若自己刚刚真敢答应下来,可能真要被其深深的忌惮了!

  而且不只是自己,就连老爹也会被卷入其中。

  老狐狸!

  曾安民想通之后,面色无虞,他认真的点头,对着建宏帝道:

  “多谢陛下!!”

  “伍前锋,既然这官职小曾爱卿不要,那便赏赐与你如何?”

  建宏帝看到曾安民的反应之后,难得心中高兴。

  他在百官面前开起玩笑。

  笑吟吟的看向立在曾安民身后的伍前锋。

  伍前锋没有丝毫犹豫。

  他本就是军伍之人,对这话无所谓。

  “末将谢陛下赏赐!”

  伍前锋为人比较老实,咧嘴一笑,便接了下来。

  “至于长公主。”

  建宏帝缓缓抬头,目光朝着长公主看去。

  他的亲妹妹。

  长公主淡然对着建宏帝轻轻抱拳:

  “身为皇室,为大圣朝做事本就是职责所在,陛下不必言赏。”

  “呵呵,你自是有封赏的!”

  建宏帝对这个妹妹极为放心,他哈哈大笑道:

  “若不赏你,朕必会失信于百官!莫要让朕陷入不义!”

  …………

  现在说的封赏也只是嘴上说说。

  真正到封赏还得等吃完接风宴在说。

  届时在大殿之上封,更显庄严。

  曾安民长公主,还有伍前锋三人,随着建宏帝。

  在百官的簇拥之下,朝着京中行去。

  “下官见过曾县子,县子今日,为谓是风头大作!令人艳羡不已啊!”

  刚入人群。

  曾安民便被一些官员围起来夸赞。

  “是啊!县子之爵,我大圣朝已经许久为封过这等开国之爵了!”

  “曾县子之风仪实是令人心生向往!今日下官做东,还望曾县子给分薄面,来教坊司一叙!”

  “哈哈,届时下官也去,下官实在是对曾县子于战场之上的风姿所敬仰,确实是想听听曾县子亲口讲一讲,那战场之上的雄风万丈!”

  …………

  对于这些陌生官员投来的善意。

  曾安民自然是婉拒。

  他对着几人轻轻笑道:“不好意思,诸位同僚,本官此次出征时日已久,对家父家母都极为思念……”

  “改日吧!”

  “哎呀!确实是下官的疏忽,不好意思,那过些日子再与县子大人一叙!”

  “瞧我这脑袋,确实如此。”

  “…………”

  进了城以后。

  百姓的热情才能感受到极致。

  几乎是街上楼间都被占满。

  无数人对着曾安民翘首以盼。

  有的甚至立起梯子,爬至最高,只为一观曾安民到底长什么样子。

  曾安民骑在马上。

  他的面容有些恍惚。

  离京出征之时,他虽略有薄名。

  但更多的还是在学子的圈子里,文化人的圈子里流传。

  但经此一役。

  他的声名已经震入百姓耳中。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

  周围百姓那种热切,崇敬,以及尊重的目光。

  “成名了。”

  他的目光朝着街边看去。

  黑压压的几乎全是人头。

  “挺好的。”

  他的嘴角缓缓翘起。

  “国子监主薄,从七品。”

  “凤县县子,正五品。”

  “以后,我终于不再是老爹羽翼之下的幼鸟了。”

  “我也勉强撑起一片天了!”

  他的眸子之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他抬眼看去。

  仿佛看到,未来某天。

  他以一人之躯,立至世间巅峰!

  万人敬仰!

  后人所诵!

  ……

  “回家吧。”

  天黑之时。

  曾家父子二人才算是终于清闲下来。

  在京城的大街之上。

  曾仕林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声音首次这般的温柔。

  “爹。”

  曾安民抿了抿嘴,抬头看向老爹:

  “我想去一趟秦家。”

  曾仕林听闻此言,面色僵硬了一下。

  勉强笑了笑点头道:“去吧,安慰安慰婉月那姑娘。”

  说到这里。

  曾仕林的眸子变得深邃无比。

  他看着曾安民:“秦守诚乃为父至交,他既已身死,以后他的家眷,我曾家一定要好好护住。”

  说完,他认真的看着曾安民道:

  “为父有心,让你迎娶婉月,你意下如何?”

  曾安民的神色轻轻怔了怔。

  他抬起头,认真的看向曾仕林:

  “爹,我想知道,你心中的谋划,到底是什么。”

  “本此一役,我就在旁边看着。”

  “秦伯父,本不用死的!”

  曾仕林没有回答。

  他只是淡淡的看向曾安民道:

  “为父就问你,可愿迎娶婉月?”

  “若你愿意,便可与你二人立下婚约。”

  看老爹避而不答。

  曾安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的面色变冷:

  “既然父亲不愿说,那我以后便自己慢慢寻找答案。”

  “至于迎娶婉月一事,我并无芥蒂,只是要先问问秦姊姊的意思。”

  “而且,如今孩儿年纪尚小,不宜谈婚论嫁,此事先放一放吧。”

  说完,他便直接转身。

  朝着秦家方向而行。

  只留给曾仕林一个后脑勺。

  看着曾安民走的那般干脆。

  曾仕林的拳头轻轻握起。

  良久之后。

  他终究一言未发,在仆人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

  …………

  在整个京中,与街边那弹冠相庆截然相反的,恐怕只有秦府了。

  秦府。

  如同被阴影笼罩。

  悲寂的气氛自大门一直蔓延至厅内。

  整座秦府,皆是头带孝布,身桌孝服。

  在战报传来那日起。

  秦夫人便昏厥而去。

  秦守诚的独女,秦婉月整日以泪洗面。

  棺材,镐素,一切都在管家的沉默中缓缓的安排着。

  只等着秦守诚的尸体运回。

  举行葬礼。

  秦婉月面容麻木的坐在小院之中。

  她呆呆的抬头。

  看向院中那棵柳树。

  如今已是临近七月。

  京城也遍地炎热。

  柳树的嫩枝极为碧绿。

  “父亲……”

  泪已经流干。

  秦婉月的杏眼无神,绝望,沉寂。

  她麻木的起身,缓缓地朝着秦守诚平日最喜欢的书房之中行去。

  书房之中。

  秦婉月的手指一点点的在秦守诚留下的那些字帖之上**着。

  她看着那些字帖。

  仿佛看到了父亲那不苟言笑的身影。

  秦婉月抬头,看见了一张被隐藏在众多字帖之中最深处的那副。

  那副字帖之上。

  勾勒着四个大字。

  “以身为饵。”

  看到这四个大字。

  秦婉月的眸子再忍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老夫垂钓一生。”

  “从无失手……”

  “月儿!瞧瞧老夫新调的一尾大鱼!”

  “哈哈爹!管家伯伯都对人家说了哦,这鱼是你从菜场买来的……”

  脑海之中,一副副温馨的画面闪烁而过。

  她紧紧的抿着嘴唇。

  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望着那字。

  泪水又不由自主的在眼眶之中打转。

  “小姐,曾县子来访。”

  一个丫鬟的声音悲切的响在秦婉月的耳边。

  “您别太伤心了……这些日子……奴婢都看在眼中……”

  秦婉月听到她的话,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擦去,掀起群摆越过门槛。

  看向院外:

  “权辅弟来了?”

  “嗯,曾县子如今已在正厅中等候您。”

  “嗯。”

  秦婉月的嘴巴死死的抿在一起。

  她从怀中掏出手绢。

  又认真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随后便迈步朝着正厅而行。

  ……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曾安民不用转身便知道。

  这熟悉的脚步声,便是秦姊姊的。

  “权辅弟。”

  秦婉月的声音响起。

  憔悴,悲伤,寂寥……

  曾安民第一次从秦婉月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记忆之中,秦姊姊向来都是笑盈盈的。

  仿佛什么事都挡不住她那一身安静的笑意。

  他缓缓转身。

  深深的看向那个身影。

  秦婉月的身影在正厅的门前。

  四目相对。

  曾安民心中堵的很。

  他缓缓开口:“秦姊姊,你瘦了好多。”

  听到他这话。

  秦婉月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

  告诫了自己千遍的不要在权辅弟面前事态一言,也瞬间成了笑话。

  泪水再一次攻陷了他的泪腺。

  她死死的抿着嘴巴。

  任由眼泪汹涌而出。

  却已经发不出一言。

  “秦伯父之死,皆是我之过。”

  曾安民看着秦婉月:“是我没在战场之上看好他……”

  秦婉月想说些什么。

  只觉得眼前轻轻一黑。

  身子猛的踉跄。

  “秦姊姊!!”

  一双温暖,干净的臂膀,将她搂在怀中。

  软香入怀。

  二人心中却是皆无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