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祯立在屋檐下,斑驳阳光洒在她裙摆上,而她的脸笼在阴影里,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盛长裕上前:“冷不冷?”

  “今天简直热。”宁祯道。

  语气平和。

  盛长裕去拉她的手,她避开了:“进屋坐。”

  他愣了下。

  盛长裕这辈子,极少有如此忐忑不安的时刻。他习惯了大开大合,什么都做最坏打算,故而无所畏惧。

  可面对宁祯,他不敢做最坏的打算。其次坏的打算,他都不想要。他只想要最好的。

  要宁祯这辈子都在他身边。

  盛长裕觉得自己上了枷锁,言行举止都格外笨拙,又迟缓。

  “……督军,上次我跟您提的事,您考虑得如何?”宁祯坐下,待女佣上了茶后,如此问盛长裕。

  口吻陌生,似回到了结婚之初。

  她并不是退回去了,而是换了个人,盛长裕不太认识她。

  明明是魂牵梦萦的眉眼,语调却完全生疏了。

  “什么事?”他尽可能让自己声音温和。

  然而话出口,生硬冰冷。他知道自己脸上表情肯定不好看,想要笑一下,又笑不出来。

  “离婚的事。”宁祯道。

  盛长裕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拉过来,牢牢抱在怀里。

  单薄的肩膀、熟悉的味道,这才是宁祯,他的妻子。

  盛长裕吻着她,很用力。她没什么反应,呆呆任由他索取,盛长裕逐渐松了劲。

  他依旧抱紧她:“宁祯,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慢慢处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办成。你别……”

  别开口就是这句话。

  “我说了,我想要离婚。”宁祯道,“家里叫我窒息,我喘不上气。我打算去伦敦。”

  盛长裕生怕自己松了手,她就飞走了,牢牢箍住她。

  宁祯快要断气。

  “我不同意。”

  盛长裕不想看她的眼睛,也不愿意再争执。

  他站起身,不看宁祯,“这件事没得商量,宁祯。我知道你很难过,如果你不想回督军府,先在这里住些日子。”

  很想甩几句狠话,又想到她落胎又丧父,盛长裕忍不住心疼她,声音柔和了几分,“你实在难受,可以出门散散心。”

  宁祯:“督军,没必要这样耗着。”

  “我没有杀你父亲,你不能这样迁怒我。”他到底没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宁祯?”

  “你想一想这段婚姻的开端。”宁祯道,“开头就错了,我只是想扭转它,大家各归各位。”

  “放屁,现在位置好得很。你就该是督军夫人。谁讲开头错了,老子不认!”

  宁祯笑了下:“督军,民主**婚嫁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和你去打官司,闹到大总统府去?”

  那恐怕是天下第一大笑话了。

  盛长裕依旧不看她,攥紧手指,额角青筋直跳:“行,打打官司。我老土了一辈子,你带我赶个时髦。”

  想跟他比狠?

  在这方面,盛长裕就没输过,连大帅都要甘拜下风。

  盛长裕怕自己再说下去,就要发脾气。

  他阔步走出去。

  回到督军府时,暴怒如雷。

  人人噤若寒蝉,唯独程柏升敢问他:“宁祯还在生气?”

  盛长裕一肚子火,却又莫名寒冷。屋子里像是被浸润了一个寒冬,暖风吹不进来。

  他坐在椅子上,点燃香烟,抽得很急切。

  烟雾升腾,他的脸在烟雾之后。

  “你哄哄她,有点耐性。”程柏升又道,“过完年她遭遇了两个打击。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她并不轻松。”

  盛长裕没作声。

  他的眸色晦暗,身上笼罩了一层戾气。

  程柏升又说了几句,见他一直不答,退出了外书房。

  他找了宁策。

  宁祯对程柏升说了实话:“祯儿想要离婚。”

  程柏升心头一沉,脸色肉眼可见发白:“你们劝着点她。没必要离婚。督军哪怕再糊涂,他也不会杀你父亲的。”

  “我知道。”宁策说,“祯儿也知道,她并没有把父亲的死,怪在督军头上。”

  “那为什么……”

  “她只是不想要这段婚姻了。她说,结婚初衷就是想要父亲活着,结果阿爸还是死了。”宁策道。

  程柏升脸上更白了几分。

  这可比责怪盛长裕严重多了。

  “我们劝了几句,她质问我们,‘难道需要我为哥哥们牺牲一辈子’?怎么劝?”宁策叹口气。

  程柏升:“……”

  宁策又说:“她结婚两年,受了很多委屈。这些委屈,历历在目。她跟我说,两年比过往二十年都累,时间无比漫长。”

  程柏升讷讷:“这……这两年的确很多事……”

  他也无法替盛长裕描补。

  有些事,是盛长裕惹回来的;有些事,则单纯因为宁祯占据“督军夫人”这个位置,其他竞争者施加的。

  督军夫人不好做。

  除非像老夫人那样,什么大局都不顾,只考虑自身利益。

  “祯儿还说,她能预见未来也不会太平。”宁策又道。

  程柏升:“……”

  他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微弱,只剩下细微的火苗。

  他想和宁祯谈一谈。

  宁祯没有拒绝见他。

  程柏升先安慰了她,才说:“宁祯,不如你出国去玩一玩,一年后再做决定。你现在是被悲伤包裹着,将来也许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宁祯道,“问一问你,你对德国很熟悉吗?我想到时候顺路去玩玩。”

  程柏升:“……”

  他哪有心情教她怎么玩。

  可宁祯问了他,他又不能敷衍,只得打起精神告诉她。

  宁祯还询问一些学习语言的技巧。

  两个人聊了一个小时,宁祯也没松口;程柏升想试探她,是不是有其他打算,宁祯没有回避,却是字字句句很冷淡。

  她只是累了。

  她不想做督军夫人了。

  以前受过的委屈,如今她无所顾忌,她要秋后算账。

  她想跟盛长裕一刀两断。

  她甚至对程柏升说:“我和他,可能注定没有缘分。要不然,孩子也不会那样难怀上,却轻巧就落了。”

  程柏升便觉得,她现在是情绪的傀儡。

  宁州同的死,她陷入了自责里,难以自拔。

  她的内心深处,竟是觉得父亲的死是自己失责。

  这是最可怕的。

  原来她不是怪盛长裕,而是怪自己。

  所以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必然会惩罚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逃难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