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父亲叫宁祯去书房说说话。

  宁祯很小的时候,父亲每次休沐回来,都会单独与她聊聊,这在宁家是非常平常之事。

  父亲在儿子们面前,很有威严,说一不二。当然在宁祯面前,他也不是个慈父。

  可他对宁祯,和对儿子们又不太一样,他很尊重宁祯。

  他愿意听宁祯的想法,也很愿意把他的见解用对待大人的方式,说给宁祯听。

  他们平等交流。

  “……我能一起去吗?”盛长裕突然说。

  众人微愣。

  宁祯也愣了愣,看向父亲。

  宁州同收敛惊讶,点头:“我们说些琐事,督军别嫌烦就行。”

  “我今天陪宁祯回娘家,也没什么要紧事,就随便坐坐,听听你们聊天。”盛长裕道。

  态度极好。

  要不然他不知去干嘛。

  他总不能陪着岳母和老太太闲话家常。

  宁州同和宁祯一样,性格很大气,记恩时间长、记仇时间短,始终记得上次盛长裕挡的那一枪。

  三人去外书房,一开始聊天比较拘束。

  宁州同的外书房虽然比不上盛长裕的宽大,也是五脏俱全。里面有个稍间,可以喝茶,还摆放了可以休息的长榻。

  盛长裕起身,随意找了一本剑谱看。

  他不练剑,只是剑谱上的文字比较少,他看得轻松——全是字的书,他不爱看。

  他一言不发,慢慢翻阅,宁祯和父亲聊起琐事,忽略了盛长裕的存在。

  话题说到了姚家。

  宁祯余光瞥一眼盛长裕,对父亲如实相告:“姚安驰是我杀的。”

  盛长裕没抬眼,又翻了一页书。

  宁祯解释原因。

  宁州同很理解,对她道:“他对你杀心这么重,你要是下不了狠心,就是纵容了他对你的伤害。你做得不错。”

  只是有点担心,“害怕吗?”

  指枪杀姚安驰。

  “又不是没做过。”宁祯说。

  盛长裕抬眸看向这边。

  宁州同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做过?”

  宁祯嘴快,说漏了,只得如实道:“在国外的事。”

  盛长裕第一次开了口:“是什么事?”

  宁祯:“有个人,他纠缠我。他妹妹纠缠我同学。他们是领主家的儿女,在我们学校颇有权势。”

  “很要紧的同学?”

  “是。”

  “你说过,有很重要的同学死在大火里,是那个同学吗?”盛长裕又问。

  他还记得这件事!

  宁祯点头:“是他。”

  宁州同看得出宁祯不愿意多提,插话说:“结束了就行。不要怕麻烦,也别惹麻烦。”

  宁祯道是。

  父女俩转移话题。

  宁祯一直有心解开盛长裕与她父亲的心结。

  这次时机不错,宁祯特意把话往纠葛上带,又有意无意聊起了苏家。

  “……阿爸,您就是太正直、负责,才耽误了苏小姐的伤情。不仅苏家记恨您,督军也记恨您。”宁祯说。

  宁州同给她使眼色。

  盛长裕再次看过来。

  他合上书,起身拖了一张椅子,坐到了宁祯旁边。

  他看着她:“别兜圈子,你想问什么?”

  眸色静,没有不耐烦。

  宁祯:“督军,我当初嫁给您,是怕您与我阿爸关系越来越糟糕。一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知你们俩可有缓和的可能。

  上次徐芳渡说,你记恨我阿爸,其实跟她有关系。她这句话是胡说的吗?”

  宁州同没打断宁祯说话。

  盛长裕:“不是胡说。跟耽误苏晴儿的伤无关,我知道那件事不是岳父的错,只是借口发作。”

  宁州同微讶。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被记恨,是因为苏晴儿的死。

  外面也这么传。

  “……我心里放不下的,是西滨的事。”盛长裕沉吟良久,像是剖开年久的伤疤,有点心悸也有点疼。

  宁州同愣了下,似乎对“西滨”往事有点陌生。

  而后才想起。

  当年西滨县还不属于大帅。它靠近山东,地理位置不错,又临海,大帅一直觊觎。

  霸占此地的军阀,势力也不小。

  提到攻打西滨,不到十五岁的盛长裕语气很轻飘,觉得攻打此地如探囊取物。

  那一年练兵回来,大帅叫宁州同带七千人,顺便捎带上了盛长裕。

  夜里扎营,距离西滨只五十里地,盛长裕突发奇想要偷袭。

  本就只是路过,宁州同才是主帅,他自然不同意。

  可盛长裕打小一身反骨,他想做谁也拦不住。他瞒着宁州同,调动了身边的几十人,去刺杀西滨的守军将领。

  西滨有上万人驻扎。

  盛长裕刺杀没成功,反而陷在了西滨。他的人逃出来,叫宁州同带着所有人去增援。

  一是没有命令,宁州同没资格调兵,他只是带队伍回程;二则他们才七千人,没有带任何后勤,根本打不赢。

  宁州同严厉拒绝了盛长裕。

  盛长裕擅自行动,要受军法处置。

  最后盛长裕逃了回来,是他身边的人用命保他。

  他带过去的五十七人,全部送命。

  其中就有徐芳渡的父亲。

  宁州同听他讲此事,很诧异:“你、你怪我没增援你?”

  增援,无济于事,反而搭上更多的人命。

  宁州同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半分。他也以为,盛长裕绝对能理解,故而他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盛长裕:“我在二十岁之前,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死在西滨的围困里。我无数次想,如果你增援我,能否打下西滨。”

  “当然不能!”

  “福州叛乱的时候,我才确定,的确不能。如果换个谄媚点的人,派人去救我,只会死更多的士卒。你没有把我的命看得比旁人珍贵,这是你光明磊落。”盛长裕说。

  他抬起脸,看向宁州同,“我罕见吃那么大的亏,一直不愿意承认,是我害死了忠心耿耿的随从。

  我把这件事,全部推给‘你不增援’上,好逃避责任。西滨惨败,是我的错,不是你。”

  宁州同:“督军如此自省,我很欣慰。”

  宁祯没想到,盛长裕居然把这事说出来了。

  她看向他。

  盛长裕回视她。

  在这个瞬间,宁祯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他想要和平。

  跟宁家、跟宁祯的和平。为此,他愿意退一步,甚至付出一切,来换取。